六道輪回（三）
待她吃飽喝足，鬼差問：“這三千年你也是夠難熬的，如今總算功德圓滿了，是要回天上去做神仙了吧?！?p> 云兮聽了苦笑道：“你放心，我這準(zhǔn)神仙的路道阻且長，功德尚有一萬五千年才能圓滿，這才開了個頭呢?！?p> 鬼差驚得合不攏嘴：“做個神仙要這么難嗎？入地獄只是開個頭，那接下來還要干嘛？”
云兮長嘆道：“還有餓鬼道三千年，阿修羅道三千年，畜牲道三千年，人間道三千年，最后三千年才能去天上做見習(xí)神仙?！?p> 鬼差聽得直搖頭，“罷罷罷，看來我當(dāng)初沒有一念之差選擇做神仙，真是萬幸?！?p> 云兮聽他這話說的有趣，便笑著問道：“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就一直看不上神仙呢？”
鬼差道：“嗨，都是些扯不清的陳年官司，沒什么好說的。不過，你后面這一萬五千年聽上去應(yīng)當(dāng)會好過些?！?p> 云兮見他還是不想提及往事，便也不再追問，只是嘆道：“我看未必，眾生皆苦，只怕沒有哪條道是容易的?！闭f完默默飲盡杯中殘酒，起身道：“好了，我該走了，你保重?！?p> 鬼差看著她翩然離去，這才想起彼此連名字都不曾問過，然而緣分大概也就止于此了，問了又如何呢？
自己的父母還不是如此，一個是天上的仙子，一個是地下的鬼怪，當(dāng)初還不是忘了殊途不能同歸的道理，非要在一起，到最后天上地下都容不下他們，可見相濡以沫的確不如相忘于江湖。
父母身后，那些神仙也曾假惺惺帶他去天上走了一遭，他卻因受不了那些閑言和冷眼，自己躲到地獄里來。
當(dāng)然，這些事他也不是故意避諱云兮，只不過覺得說起來話太長，也沒甚意思罷了。
地久天長，哪一個不是過客。
卻說云兮辭別了鬼差，便被安排著進(jìn)了餓鬼道，恍惚間像是睡了一覺，醒來時已在曠野之中，并且腹中異常饑餓，她便到處搜尋可食之物，最后在遠(yuǎn)遠(yuǎn)一片灌木從里找到一些野果，可剛送到嘴邊，野果便化為焦炭。云兮愕然，繼而長嘆一聲，心道，好吧，好吧，那我喝水總行了吧，于是摸到湖邊，掬了水正要喝，水竟也沸騰了，她只得苦笑著放棄，坐在湖邊望著天上的明月發(fā)起呆來，后來無意間瞥見湖中有個可怖的影子，驚得跳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此時湖面如鏡，水中丑陋不堪的，應(yīng)是自己的倒影，不知怎么觸動了心腸，號啕大哭起來。
這邊玉衡神君由于心血來潮，一直在旁暗暗觀察，見她突然哭得這樣傷心，有些意外地嘟囔道：“不是說她在地獄里都沒哼哼過一聲嗎？”一面說一面走到她身后問，“小丫頭，你這是在哭什么?！?p> 云兮原本以為曠野里只有她一個，哭一哭也無妨，現(xiàn)在冷不丁冒出個聲音，還有些耳熟，便覺得這個樣子很是丟臉，因此努力想要停住，可或許因她剛才哭得實(shí)在太投入，一時噤不住聲也剎不住淚，只能抽抽搭搭不住拿雙手抹著臉，弄得一踏糊涂，玉衡見到她轉(zhuǎn)過來的臉，嘖嘖嘆道：“這也太丑了吧，莫不是被自己給丑哭的？”又見一旁散落著一些野果，幾粒焦炭，恍然大悟般道，“哦，我聽說你在地獄里一得空就忙著吃喝，可見是個吃貨，如今定然是因?yàn)椴荒艹詵|西，才氣成這樣的?！?p> 接下來，云兮原本以為他會安慰自己兩句，說點(diǎn)什么餓鬼是這樣的，過了這三千年，容顏就能恢復(fù)，也能正常進(jìn)食之類的話，誰知他竟接著道：“那你慘了，拋開相貌的問題不說，因你本來長得也沒有多美，就那雙眼睛還看得，這點(diǎn)倒也無妨，可我們北辰宮一向是不開飯的，你怎么辦?！?p> 他這番話說得云兮哭笑不得，干脆不再搭理他，坐到一旁抹淚去了。玉衡見她如此，卻也不惱，只在旁邊喋喋不休說了一大通，云兮心里不痛快，也沒去細(xì)聽他都說了些什么，只望著月亮發(fā)呆，不多時卻見重寰翩然而至。
玉衡拍手道：“我就知道你會來?！庇忠娝直凵洗钪鴹l薄紗斗篷，便對云兮笑道：“你看看天樞神君多疼你，壓箱底兒的東西都翻出來給巴巴地送到跟前?！?p> 云兮此時已慢慢止住淚，聽他這樣說，忍不住湊過來看，卻還是用手擋著臉，重寰便將那斗篷披到她身上道：“穿上這斗篷，餓鬼也能在陽光下出行，它還可以幫你隱去行跡，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接下來的三千年，除了不能進(jìn)食，別的應(yīng)該也無妨。你就到處走走看看，權(quán)當(dāng)長見識吧。”
云兮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將帽子拉起來兜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道了句“多謝神君?！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凄厲無比，確如鬼叫，后面的話便咽下了。
重寰點(diǎn)點(diǎn)頭：“你去吧?！?p> 待云兮走遠(yuǎn)，玉衡便酸溜溜地道：“上次跟你要這天衣，不是還藏著不肯給嗎，如今倒舍得拿出來了，可憐你我相守幾十萬年的情誼，竟不如個才認(rèn)識幾天的丫頭片子?！?p> 重寰白了他一眼道：“為何要給你，你自己沒有嗎？”
玉衡哂道：“玄女織您這件的時候，大概恨不能把天上的祥云都扯過來作暗紋，我那件素紗的哪里能比呢？”說完又嘻嘻笑道，“你猜她若看到你隨手就給那丫頭穿了，能不能氣暈過去?！?p> 重寰素知玉衡，若此時搭腔，他能拉著自己聒噪一年，于是不再理他，轉(zhuǎn)身走了，饒是如此，玉衡還是跟在他身后叨叨了半日。
卻說云兮聽了重寰的話，這三千年一直到處游蕩，有時不小心露了行跡，也會因長得太丑被追著打罵。譬如有一次，見一小兒被惡犬追趕撕咬，忙上去驅(qū)趕，卻因此露了相，他家人聽到孩子的哭聲趕來時，因看到她帽子里露出的半張面孔丑陋無比，便認(rèn)定孩子是被她欺負(fù)了，抄起棍棒就往她身上招呼，她原本心中惱怒，想施個術(shù)給他們點(diǎn)顏色看看，可又覺得這些凡人也未必承受得住，便只是干脆脫下帽子，呲牙咧嘴地唬得他們四散而逃罷了。
后來在山澗中洗澡時遇上一個漂亮的鯉魚精，也把人家嚇了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起來穿衣服，誰知那小姑娘緩過勁，反倒道起歉來：“對不住對不住，原是我見識淺，剛才反應(yīng)太大了，娘親跟我說過，不能以貌取物的?！?p> 云兮此時已用帽子兜好頭臉，聽到她的爛漫之語，不由得一笑，倒把那小鯉魚精笑得愣住了，只見她三兩步跳到云兮跟前，盯著她的看了半晌，贊嘆道：“可是你的眼睛好美啊，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美?！?p> 云兮聽著這話心里倒舒服，本想謙虛一下道“哪里”，可話到嘴邊又剎住了，還是只笑了笑。
她那兩聲鬼叫還是算了吧，別又嚇著孩子。
那小鯉魚精見她不說話，若有所思地拉著她又問了幾個問題，她也皆是點(diǎn)頭搖頭，便認(rèn)定她是個啞巴，就很開心地跟她分享起自己的秘密來。
原來這條小鯉魚精是西海龍王庶出的女兒，母親很得寵愛，卻也惹得正宮娘娘不舒坦，常使人在背后做手腳，磋磨她母女，母親性情溫順，又是真心愛慕龍王的緣故，便把委屈都忍了，可她卻不能忍。
“憑什么都是爹爹的孩子，他們就能那樣得意?！彼龖崙嵉氐?，隨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高興起來，拉著云兮忽地往空中飛去，邊飛邊道：“我?guī)闳タ磦€東西?！?p> 云兮便跟著她穿過云層，到了天邊的一處千尺瀑布前，水聲震耳欲聾，小鯉魚精趴在她耳邊興奮地喊著：“他們說，我只要躍過這條瀑布，就能變成龍，就和哥哥姐姐們一樣了。”
云兮看著她笑彎了的眼睛，原本該替她高興，卻沒來由地覺得心頭發(fā)沉，又見她蹦噠著要往瀑布那邊去，趕忙一把將她拖住，小鯉魚精笑道：“別擔(dān)心，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修為還不夠，但總有一天，我會躍過去的?！?p> 云兮心下這才略松快些，由著她蹦噠了一會兒，便趕緊拉著她離開了。那小鯉魚精看她緊張的樣子還笑話道：“哎呀，我只當(dāng)你是見過些世面的，怎么膽子比我還要小，對了，你如今多大了？”
云兮算了算，伸出五根手指。
小鯉魚精道：“五千歲？”
見云兮搖搖頭，便將眼睛瞪得溜圓，“才五百歲呀？”
云兮翻了個白眼，在她手心劃了個“萬”字。
小鯉魚精驚到：“啊，都五萬歲了，快趕上我娘親的年紀(jì)了?！彪S即前前后后打量了她一番，撅著嘴道：“可我不想叫你姨姨，還是叫姐姐吧。”
云兮心道，你開心就好，便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那小鯉魚精見了，開心得不行，拉著她姐姐長姐姐短，又與她廝混了兩日，最后躊躇著道：“我要回去了，不然娘親又會到處找我。可我又不想跟你分開…我看姐姐你也沒什么事的樣子，若不趕著去哪里，不如到我家里玩兒幾天吧。娘親見了你，一定也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