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輪回(六)
好容易畜牲道三千年渡完,重寰尋到云兮時,她還是一頭半臥在蕉葉下望著月亮發(fā)呆的小鹿。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他。
“這種時候,不是都該上元仙官出現(xiàn)嗎,怎么總是神君來送我呢?”
重寰沒有回答,只是淡淡道:“時辰到了,去吧?!?p> 云兮嘆了口氣,閉上眼,任鹿身化作一縷青煙。
羅剎女最大的特點便是美艷,云兮入了阿修羅道之后,原以為能趁機(jī)顛倒眾生一把,不想?yún)s只恢復(fù)了從前相貌,最多是眉心眼尾添了類似彼岸花的家族印記,略顯得妖冶些,美則美矣,跟“艷”卻也不搭邊,因而日子過得還算平順,比起那些或做了“鬼子母”,或引誘了靈猴之類的姑姑姐姐們,她最多也就是隨著大家被精靈界幾大部族搶來送去罷了,實在沒有引起過什么大型爭端,更沒有值得一提的成就,又因之前替鯉兒擋天雷時的損傷尚未痊愈,閑暇之余便是療傷精進(jìn)修為罷了。
所幸三千年很快過去。等到該去人間道的日子,重寰卻將她帶回了北辰宮,正當(dāng)她一頭霧水時,跑來看熱鬧的玉衡笑嘻嘻解釋道:“去凡世歷劫,只能元神入鴻蒙境,真身要留在安全的地方才行,這是若華從前住的蒹葭殿,你就暫且在殿中躺一陣子吧。”
云兮這才恍然大悟,此時三元殿也送來一冊書簡,上面記著神仙到凡世歷劫的種種,云兮看過后便依著書中所述之法元神離體,接著恍恍惚惚晃晃悠悠,仿佛是來到了一座吊橋前,橋頭杵著塊不大不小的石頭,甚是擋道,偏偏還有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嫗在石塊前面熬著一鍋不知道什么湯,遞給湯鍋前立著的那些亡魂每個一碗,口中還不住在叨叨什么,云兮站得遠(yuǎn),也聽不清。
而那些端著湯碗的亡魂們,有的咬著牙分幾口才喝完,有的一仰脖子干了,還有端著碗抖啊抖,抖掉些許的就罷了,抖掉太多的,押解的陰差必定會對那老嫗說:“孟婆婆,得給這家伙把量添足了呀?!?p> 至于那些拒不喝湯的,陰差必定也都給他們強(qiáng)灌進(jìn)去,灌足了量為止。
待到云兮走近時,那孟婆婆打量了她兩眼,口里卻也不念了,只將湯端給她。
云兮老老實實接過來,心道這孟婆婆滿頭白發(fā),又總佝僂著端碗熬湯,方才遠(yuǎn)遠(yuǎn)看著,還以為有多老了,這會兒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單就相貌來說,她雖近中年卻風(fēng)韻猶存,除了那滿頭白發(fā),別的還真跟婆婆兩個字沾不上邊。
那孟婆婆見她手里端著湯卻不喝,只顧看著自己發(fā)呆,淡淡笑道:“尊駕安心喝吧,將來想喝還未必能喝上呢?!?p> 云兮聽了她這沒頭沒腦的話,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再看手中的湯似是不太好喝的樣子,便先嘗了些,只覺入口時清淡如水,回味卻極其豐富,說不清到底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她這一萬多年什么湯啊茶的喝過不少,卻沒遇到過這樣特別的口感,更奇的是,之后每一口回味都不盡相同。
那孟婆婆看她喝湯的樣子,掩口笑道:“老身在這里年久,喝湯的架勢看了許多,可像尊駕這樣的品法,卻是頭一遭見到。”
云兮原本專心琢磨著湯的味道,聽她這么一說頓覺尷尬,連忙將湯飲盡,訕笑著將碗遞還給她,孟婆婆笑著接過來,向橋上指了指,溫聲道:“快去吧,時辰到了。”
云兮聽了對她拱拱手,往橋上走去,才剛上了橋,便覺得眼前霧蒙蒙的,走得久了還有些恍惚,耳邊不時傳來亡魂跌下橋去時發(fā)出的怪叫,非但沒有將她驚醒,意識反而隨之愈加模糊,最后撐不住,也跌下橋去了。
與此同時,站在鴻蒙境前靜觀的重寰輕輕嘆了口氣。人間欲望誘惑太多,最易動搖仙根。飲了孟婆湯,又會暫且忘卻前事,迷失本心,這三千年,幾十世的輾轉(zhuǎn)輪回,才是真正的考驗。
卻說云兮,自入了凡世歷劫,忽而是流離的歌姬,忽而是和親的公主,忽而是鄉(xiāng)野間的農(nóng)婦,忽而又是閨閣中的千金。恰巧這一世,托生為翰林學(xué)士顧清源家的獨(dú)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史策政論也是自小耳濡目染,于是女帝登基后遴選伴駕的女官,眾人首推便是這顧家千金顧文茵了。
及至入宮陛見時,女帝觀她風(fēng)姿綽約進(jìn)退得宜,已很是喜歡,便將她喚至近前,隨意考問了幾個問題,皆對答如流。細(xì)細(xì)看時,更見她眉眼生得極美,眼波微動處,婉轉(zhuǎn)生情,目光卻永遠(yuǎn)清冷高貴,沒有一絲媚態(tài),當(dāng)即便將她留在身邊,封了六百石司正。
顧文茵也不負(fù)女帝所望,將她交予的一應(yīng)事務(wù)辦理得妥妥貼貼,更難得的是,作為女帝身邊的人總是有許多特權(quán)的,她卻從未借機(jī)弄過權(quán),進(jìn)過讒言,因此女帝對她益發(fā)偏愛倚重,不過三五年間就升為千石尚宮。
這日女帝正與太妃商議為五公主選駙馬的事,忽然瞄到默默坐在一旁的顧文茵,便問道:“文茵吶,你今年也有…二十二三了吧,怎么沒聽你父親說起過你的婚事?”
顧文茵原本覺得太妃那筐芝麻豆子的議論實在無聊,若不是女帝先說了稍后要議事讓她在一旁等著,她早也溜了,誰知在這努力瞪著雙眼神游太虛之際冷不防被點了名,一時沒回過神,順口答道:“臣原本是跟典獄司司丞陸豐家的二公子訂了親的,只是如今在陛下跟前侍奉,他們家早兩年便退了訂,另行嫁娶了?!?p> 女帝聽了冷笑道:“什么叫來朕跟前侍奉便退了訂,他們家言而無信,倒成了朕的不是?!?p> 看到女帝突然變了顏色,太妃心里有些發(fā)慌,正思忖著說點什么打個圓場,顧文茵已緩過神,淺淺笑道:“陛下說笑了,這女官制度又非陛下所創(chuàng),任用臣不過是偶然,哪里來的不是。至于陸家那位二公子,也早就到了年紀(jì),本朝律法又明文規(guī)定:在職女官,不得婚嫁。他們這樣也是人之常情,況且退婚是兩家后來和平商定的,也算不得他不講信義。”
太妃原本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著,此刻觀女帝臉色稍霽,便也賠笑道:“以往陛下總說顧尚宮最是不讓須眉,哀家今日總算真正見識了,只是難為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遇到這種事還能如此坦然,真真是個明白人?!苯又掍h一轉(zhuǎn),“若是咱們小五兒有尚宮一半的心性,陛下和哀家也不至于這樣操心了?!闭f完嘆了口氣,起身略行了個禮道,“陛下和尚宮想必還有正事要談,哀家就不擾了?!?p> 待她走了,文茵便與女帝的正事一時議畢,都默默坐著飲茶,正當(dāng)她以為已避過那個尷尬的話題時。女帝忽然問:“文茵,你方才說本朝律法明文寫了在職女官不得婚嫁?”
文茵不解其意,卻還是點點頭。
女帝略一沉吟,隨即笑道:“既如此,你就別做女官了吧,這么好的姑娘,別把終身大事給耽誤了?!?p> 文茵聽得愣了,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女帝已對服侍的人道:“去把左相請過來?!?p> 文茵聞言心中忐忑,這是要趕她走的意思嗎?可她此刻實在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錯,再暗暗觀女帝神色,也并不覺得有異,因此更加納悶。一時黃門通報左相來了,她只得收斂心神,從案前起身站到女帝座側(cè)。
眾人敘禮畢,又賜了座,女帝便道:“文茵吶,你可知當(dāng)年朕選女官時,老丞相就力薦你,說顧氏文茵才德兼?zhèn)洳蛔岉毭?,堪?dāng)大任?!?p> 顧文茵聽了忙對左相拱手稱謝,左相不知女帝突然提起這個是何意,便打著哈哈道:“如今陛下也知道臣所言非虛了吧。”
女帝笑道:“是啊,如今朕越發(fā)覺得,她單是做個女官便有些屈才了,不知現(xiàn)在朝廷有哪些合適的職位呢。”
此言既出,在場的皆是一驚,然而左相畢竟是左相,略略思索便笑吟吟道:“如今與顧尚宮職奉相當(dāng)?shù)?,就只一個掖門司馬。只是…”他一面說,一面瞄了瞄顧文茵,“顧尚宮乃纖纖弱女,怕不能勝任?!?p> 女帝聽了輕笑一聲:“掛個職而已,以后仍到朕跟前當(dāng)職,誰還真讓她去守宮門了?”
顧文茵正想推辭,一看這情形,抬起的手便又放下了。
左相聞言略皺了皺眉,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女帝淡淡道:“朕知道老丞相的意思,如今卻也不必說了?!闭f著將手中的茶盞擱到案上,側(cè)頭對顧文茵道,“你自己去擬詔吧?!庇謱ψ笙嗟溃骸半拮罹粗乩县┫嘀松迫?,且從不會目下無塵,連家中仆婢都能人人盡其職,展其才,家事尚且如此,怎么于國事上竟不能摒棄成見了。”
左相只得拱手道:“老臣慚愧。”言畢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走了,顧文茵的詔書也擬好了,女帝看了笑道:“你這樣寫,朕知道是謙遜,天下人未必明白。”說罷思忖著在上面添了幾句,扔回給她道,“罷了,你性子一向清冷,要寫這些個自賣自夸的話是挺為難的,朕替你添上了,謄好讓他們用印就行?!币娝昧嗽t書卻躊躇著不肯去,便又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這樣子無疑是把你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可文茵,你前面不是還有朕擋著嗎?他們要罵的,要反的,始終都是朕??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朕大概永遠(yuǎn)做不到讓所有人都滿意,只能聽?wèi){本心,不辜負(fù)自己,不辜負(fù)先帝罷了。至于對你的安排,自有朕的道理,你今后就知道了。”
顧文茵聽了,只得行了禮,捧著詔書默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