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獵完禮的次日,旨意就出了中樞,皇帝昭告京城眾臣,將中書令沈洪才請旨的事情說了個明白,不過在詔書里寫的卻是“持絕智而自薦,塑法禮以正綱”,把那些君臣間的隱晦之言都加到了沈洪才頭上,稱他是毛遂自薦。
而今已過將近一旬,這段時間,楊紹方每日都聽到屬官來報,“中書令大人今日去了刑部!”,“中書令大人今日去了大理寺”,“中書令大人今日明日準備出城”,“中書令大人后日拜遏東府”……這諸多消息,無一不是沈洪才東奔西走的在竭智調(diào)查此案,刑部尚書李文正對文小央逃獄案耿耿于懷,想必也有他的助力。
不過雖然如此,可沈洪才查出的線索和一些結(jié)果始終不見任何消息。這可悶壞了這位太子殿下,他很想出東府去詢問沈洪才,但是沈洪才卻再三叮囑,只能自己來拜遏東府,而東府不能去找他。
楊紹方只好按下好奇,專心等待。
可眼下,沈行簡正在面前喝茶,問一問他總是可以的吧!
不料沈行簡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回答道:“至于家父徹查案子之事,殿下并未直接卷入其中,旁觀必審,您應(yīng)該非常清楚才是?!?p> 楊紹方微微一怔,剛要發(fā)問。
又聽沈行簡笑道,“臣忘記了,殿下雖是旁觀必審,但亦是關(guān)心則亂。”
楊紹方放下冰飲,皺眉道:“聽沈兄這話……莫非沈老大人并未查出什么?”
“殿下。”李令儀這時輕聲說道,“妾久居深閨,見識短淺,尚且聽聞春闈巨案。請殿下試想,此案陛下親鞫,牽扯太子西席,禮部尚書易長臨大人,還有您的東府,雖然最后罪責咎于那文小央,但其明暗風浪卻倒覆無止,連京中繡衣臣也不曾查到絲毫線索,那么并不擅于比道的沈老大人又怎會查的到呢?
退開說,就算沈老大人查到線索,那么他老人家也是不敢上奏明言的,這其中道理,殿下聰慧過人……”
“本宮有些明白了!”楊紹方又沉聲說道,“那夜在青竹溪,本宮于沈大人敘談良久,他老人家諫言本宮先棄后取,也稱陛下是先棄后取,而陛下與我,都是為大祁江山社稷。
當時嘉德殿前,沈老大人與本宮相談甚歡,而后又請旨查案,原來其意是在向陛下表明,他已經(jīng)站在東宮,要開始與西府相爭,陛下可坐收漁利!以安圣心!”
“正是此意?!鄙蛐泻喰Φ?。
“醉翁之意不在酒?!睏罱B方嘆道,“可是如此一來,那春闈巨案便不查了?”
沈行簡斬釘截鐵說道:“事關(guān)大祁法度,當然要查!而且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可這件事的幕后之人如此隱晦……”楊紹方低聲說道,“本宮有時會想,莫不是父皇操控?”
沈行簡站起身略微活絡(luò)一下筋骨,說道:“殿下勿憂,此案并非朝夕可破,其幕后之人必然不是尋常之人,其中原委也不能由我們來查到,而眼下要做的頭等大事更不是此案!”
“頭等大事?沈兄何意?”楊紹方詫異笑道。
沈行簡負手而立,面向廣淼東湖,徐徐回應(yīng)道:“殿下,容臣說句您不愛聽,甚至大逆不道的話。”
楊紹方心底一驚,匆匆抬手,“沈兄但講無妨。”
沈行簡轉(zhuǎn)過身拱手道:“臣以為,奪嫡兇險,最需堅定不移的信念支持,而殿下過于仁厚純良,治國尚可,奪嫡不足。
陛下共有五位皇子,常言道,“骨肉至親,血濃于水”,故而您對于臣子而言是高居東府,可于陛下而言,不過只是一位皇子罷了!倘若殿下今日失足落水,明日的大祁照樣會有新的太子殿下,臣子們依舊會照常上朝,陛下依舊會恩寵并至,到那時即便史筆如刀,也難以留下您微末的痕跡。”
言語似刀,狠狠地剜在楊紹方的心口,旁邊的李令儀驚駭不已,向楊紹方投去恐懼和緊張的目光。
楊紹方沉了臉色。
他的母親配天皇后張君與皇帝楊緒景本是青梅竹馬,當年,幼時的他曾在父親寬厚的背上嬉鬧,也曾在母親溫暖的懷中酣睡。
那時,他有一件每天必做的大事,就是在洪王府門前的石獅子背上等待拖著長長夕陽的那個雄偉身影回家。
孩童時期的回憶總是美好的,也是發(fā)人深省的,楊紹方從那時起就篤定自己的父親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父親,甚至和藹可親皇爺爺都不能比擬。
也是如此,即便后來發(fā)生了許多他當年無法理解的事情,那些昏暗的歲月里,刀光劍影,血跡斑斑,都是父親展開雙臂擋在他和母親面前。
是何時改變的呢?是那人登上帝臺的那一刻?又或是配天皇后薨逝的那一刻?還是自己入主東府的那一刻?總之,現(xiàn)在追尋這些答案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父子之間,不單單有親情,還夾雜著禮法,輿情,政務(wù),臣子等等諸多言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每每想起便令人神暈。
沈行簡復(fù)回跪坐,自袖中取出一塊茶餅,輕輕敲下,又慢慢碾碎,窸窸窣窣的茶葉破碎聲就如同楊紹方那支離破碎的回憶般,攪作一團,再也拼不起來。
良久的沉寂,好似一方天地間僅剩下暖風撩撥清荷,鳥魚互嬉的微弱之聲,雖然微弱,但也暗藏生機。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楊紹方想到了什么,更無人去打破這種沉寂。
過了很久,仿佛榮枯輪回幾度以后,楊紹方才悠悠嘆道:“沈兄所言,本宮不信。”
似乎早有預(yù)料,沈行簡報以明朗笑容,將沏好的清茶先推給楊紹方,“殿下如若不信,臣可與您約賭?!?p> 他又推給李令儀一盞清茶,“李姑娘可為證?!?p> 李令儀扶穩(wěn)建盞,看向楊紹方。
后者把盞抿了抿,“這吳茶新上,難得。沈兄要如何約賭?”
“此事不難,但需殿下受些危險?!?p> “請講?!?p> 沈行簡便說道:“自古以來,試帝王之心,無異于絕罅渡險橋,非性命之憂不得見真情。故而臣此法是要殿下行一出苦肉計?!?p> “苦肉計?”楊紹方和李令儀對視一眼,半開玩笑的說道,“如何苦肉?本宮失足落水?”
沈行簡也笑道:“殿下可上表請求休沐幾日出城游玩散心,并不帶驍武衛(wèi)護送,而后將此消息透露于趙王,千載難逢的時機,趙王與魏氏絕不會放過,這就是苦肉計,殿下可有畏縮?”
楊紹方沉思片刻,回答道:“不是本宮恐懼,只是四郎行事謹慎,恐怕難以上鉤。”
沈行簡擺擺手,“非也!趙王謹慎,可還有魏氏在左右出謀劃策。輔國公魏莊崇向來自傲,他是絕對不會眼看著您輕裝簡從出城的!如果在他們行動之時,能夠留下證據(jù),不需太多,只需一絲證物,便可令繡衣臣查到端倪,于殿下來說,一則探清陛下心思,二則壓伏魏氏,也是好事!”
楊紹方知道,雖是苦肉計,但自己絕對沒有什么大的危機。沈行簡說“輕裝簡從”,想必定是明面的“輕裝簡從”,而暗里絕對是重重保護,要不然就是下下策!
于是他思索道:“果真如此,自然不錯!可如何透露給四郎?”
沈行簡明目灼灼,“您身邊有一侍衛(wèi)名叫白驊,此人是趙王眼線?!?p> “什么!”楊紹方身軀一震,“白驊是西府眼線?他跟隨我多年,怎會是西府眼線!”
沈行簡問道:“殿下可知,懷顯六年,白驊曾受魏氏提拔之恩?!?p> “此事確實不知?!睏罱B方茫然說道。
“當年白驊在平西軍中擔任校尉一職,且屢有戰(zhàn)功,被輔國公魏莊崇看中,便擢升在京城軍中任職,后又運作到東府?!?p> 沈行簡言之鑿鑿。
楊紹方無奈嘆道:“居然有這等事?”
“一名功勞簿里小小軍士的職位調(diào)動,自然不會引起旁人注意,臣也是做了大雍繡衣臣統(tǒng)領(lǐng)后偶然發(fā)覺的。”沈行簡平靜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