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司之一司明平生

　　做為公司的高層領(lǐng)導，我總是特別注意生活風格。每天早上我都會到倫德羅蘭堡廣闊的文韻江畔園林散步，這是諸域最大的園林。

　　園林很大，有兩條干道交匯在園林的中心，一條南北走向，一條東西走向。路面是由青石磚鋪成的。設(shè)計者很用心，石料都來自園林內(nèi)的開山工程。路兩旁有桌椅，路邊是平坦的草地，可以野營。每隔二十米有一個路燈，燈光很柔和，正適合情人看清對方恬靜的笑。兩路交匯處是一個小廣場，廣場中有一個湖泊，廣場周圍是一片更大的湖泊，廣場位于其湖心島上。廣場地面鋪著園林內(nèi)湖泊、小溪中的鵝卵石。朝陽和夕陽一年四季都可以斜映湖面。廣場中有一個書館，或許稱之為書齋更好。書齋兩面臨水，兩面竹林。書齋外用籬笆圍成的小園子中有一個咖啡棚，可容納二十余人在此休憩。書齋光線微妙，早晚時太陽光可以毫不損耗的斜射進書齋的每一處，而中午太陽則會被竹林遮住，讓里面光線恰到好處，十分溫馨。它的木地板，漆木桌椅，布滿各處的綠植也讓書齋充斥著書韻書情，古色古香。書齋的書不販賣，也沒專人打理。只有讀書間余的人會打掃一下衛(wèi)生。沒有人會打亂圖書，更沒人去搞破壞。大家還把家中無用的書拿出來，充實書齋。就算地痞流氓來了，也會變的情趣高雅。除大路外，還有許多小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路旁有各式建筑，駐有各類商戶，姑且放一放，最后再講。園林北部是幾座開鑿過的小山，山上樹木茂盛，齋廬藏匿。山下草地平整，道路順山而行，又兜轉(zhuǎn)而上。鳥鳴、風吟、葉響，接連不斷，滿顯幽靜。有松鼠不時躍出，尋找它最鐘情的那枚松果。甚至有鹿，它們很膽小，從不靠近人。據(jù)說也有孔雀，令我十分好奇。園林南部是一塊濕地，楊柳拂水面，魚戲荷藕間。蛙鳴鵝詠相伴，蟲鳴如星光點點，拱橋復道交映，高臺棧道勾連。陸上有固定的黃包車線路，湖上有船夫。商鋪的布局也很講究，大路兩邊多餐飲，小路旁多其他商鋪。各個地方的商鋪都很有特色：北部有家畜家禽、陸上珍饈，南部則魚藕為伴、江海至味；北有馬廄作坊，文玩、兵甲，南有舟楫詩書、畫藝、琴茶……應有盡有，薈萃各方精華，各具匠心。商鋪價格低廉，只賺本錢，且沒有吆唱和叫賣聲，目中所及，耳中所聞，皆是寧靜愜意。我總是驅(qū)車到四個門中的任一個，然后步行進入，一小時后抵達園林中心湖邊。這時太陽也該出來了，東方流光溢彩，姹紫嫣紅。我會吃一些東西，然后原路返回，去上班。有人說園林太大了，設(shè)計者便將塑膠自行車道拆除，只留下青磚路。這下再也沒人嫌大了，因為沒有人真正走完過全境，如果有，也只能是設(shè)計者。

　　每天早晨吃早點時，欣賞朝霞會是我的促食方式。朝陽斜映水面，波光粼粼，樹林中呈現(xiàn)道道全光，宛若仙境。那幾天，我總看到一位少女從東面緩步走來，起初并沒太在意。后來我收購了公司四成的股權(quán)，成了董事長，沒那么忙了，又養(yǎng)成了在園林吃晚餐的可慣。我又在夕陽中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在向東走。

　　終于有一天我抽出空來，早早地等她出現(xiàn)，跟著她轉(zhuǎn)了一天。她沿著東西向大路緩緩西行然后沿小路進入密林。幽靜的山路旁植有驅(qū)蚊的香樟，惹的道路上香氣彌漫。她時不時地弄弄柳，拈拈花，逛逛各家商鋪。中午，她走進一個隱蔽的木制白墻小屋，沒再出來。

　　下午三點，她慵懶的走了出來，伸了個懶腰，繼續(xù)向某個方向移動（我已經(jīng)失去方向）。她帶我領(lǐng)略了半個園林的驚艷——膽小的鹿群，稀有的花木，還有我從未見過的孔雀。她甚至直接用手去喂鹿，鹿也毫不懼怕她……下午五點多，她才到達東西向大路。此時西方晚霞漫掛，云日相榮。她深吸一口氣，背對夕陽，一路向東。

　　直到影子談去，溫柔的街燈亮起，她才重新開始兜轉(zhuǎn)。逛到晚上九點多，才來到東門附近的一處小木房，房前有一片空地?？茨痉康臉幼铀×似鸫a兩年了。

　　她拿出來兩個杯子，我躲在一根高大的樹后不敢吱聲。

　　“你今天看到太陽了嗎？”她說話聲音很大，聽聲音只有十七八歲。四下沒人應答，忽然，她端起杯子徑直向我走來。

　　她早就發(fā)現(xiàn)我了。

　　“沒有?！蔽覍擂蔚男α诵?。

　　“你好好想想。”她把杯子遞給我，里面是一杯清茶。

　　“謝謝?！蔽易屑毾肓讼?，除了早上等她時看到了朝陽，好像真的不曾見過，“除了朝陽，沒見過。”

　　“夕陽呢？”她拿出一些吃的，還有晚上買來的，放涼的烤肉。

　　我想了想，確實有回頭看過夕陽:“好像有?！?p>　　她點燃篝火，開始烤肉。

　　“你們總是這樣，不珍惜，不在意?！彼f，你肯定有很多問題，問吧?！?p>　　“你在這兒多久了？”我有一點不好意思。

　　“兩年了吧，園林一落成就一直在?！彼贿吙救庖贿吇卮?。

　　“嗯……為什么每天都走這條路呢？”我問。

　　“不啊，我每天都換路線的。這個園林有好多路，我每天都更換路線?！彼龥]有看我而是盯著烤肉?！辈贿^我住這里，起止點都是這兒?！?p>　　“那你為什么要背著太陽走呢？”我嘬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芳香四溢。

　　“太陽看不見世間的陰影，正如上帝不明白人間的疾苦?！?p>　　我忽然覺得這是一個三觀不正的人，本想溜走，卻被這香茗留住了。

　　“這是什么茶，好香。這個季節(jié)……”

　　“是你左邊那棵樹的葉子，這叫楊樹?！彼行┎恍?。

　　我無語。

　　“茶如何，景色如何，世事如何，不在茶，不在景，不在世事，而在人心。你有發(fā)現(xiàn)這園林光線的奇妙之處嗎？”她給烤肉加了佐料，此時肉似乎已經(jīng)能吃了，色澤油潤，令人垂涎三尺。

　　“沒……話說你不用上課嗎？”

　　“退學了。這里光線很獨特，只有我知道?！彼⒅?。我問“為什么？”

　　“它可以照到任何地后，除了我的面部。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親眼見過太陽了?！?p>　　“是你不去看它，怪太陽什么事。另外，我是問你為什么退學?！?p>　　“你們總是這樣，只關(guān)心世俗浮華，從不懂得珍惜?！彼行┦洲D(zhuǎn)而看著烤肉?！斑@樣，你看一下天氣預報?！?p>　　“晴，怎么了？”

　　“不，明天不會有太陽。”

　　“為什么？”

　　“因為，我想看太陽。”她拿下烤肉，撕下一塊給我。肉很香。

　　第二天早，我驅(qū)車到園林東門找到木屋，她還在休息。

　　不一會兒，她背著雙肩包走出來，我們踏上了一天的行程。白晝一點點靠近，我有些不屑的期盼著東方的朝陽躍出地平線，她卻滿目無奈、毫無生機地觀望著。在初白的東方，幾朵流蘇般的云引起了我的注意——沒錯，今天有云。

　　運氣不佳，云很快遮蔽天空，今天陰天。她依然盯著東方癡癡地望著?？梢钥吹?，她眼底有淚。

　　“今天只是運氣不佳而已，過幾天就好了?！蔽覄裎克齾s一言不發(fā)。我刷新手機，此時天氣預報上依然顯示著：“睛?！?p>　　真遺憾，連續(xù)十幾天都是陰天，第十五天，終于不再陰天了，開始下雨……

　　公司忽然有事，我到境外出差了幾個月，回來的那天是晴天，忽然記起她來，到園林中找她。下午，她睡完午覺從小屋中出來。

　　“是你啊，怎么前一段時間沒見到你。”

　　“哦，我出差了?！蔽覀兿嗷プ呓?，我忽然拉起她向山上跑，她拉不過我，只好跟著跑。快到山頂了，我慶幸天空中沒有云彩，不過樹梢開始舞動。她步入陽光的那一刻，一陣怪風吹來，她被風沙迷了眼。我趕緊幫她揉，可風越來越大，我便背起她向陽坡的山腳下跑。山下風小，我?guī)退岛醚劬?，再看天空，已是白云遍布。手機上的預告依然是：“晴?！?p>　　“我……我想讓你看看太陽。”

　　“謝謝，不過它不屬于我。”她沖我笑，但我看的出來，她的眼眶是紅的，眼角是濕的。

　　上帝似乎生了氣，又是一個多月的連續(xù)陰天。

　　此后，我經(jīng)常去找她，有時也帶她出園林，可總是見不到太陽。我們彼此熟悉，可每次提到園林來歷等相關(guān)問題，她就因為我第一次只問她身世而生氣，還說我是那種不懂得珍的人。慢慢的，我也就不再問她園林的事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兩年間我?guī)ミ^海邊，甚至去過沙漠?？删瓦B這干早的沙漠，也揚起沙塵暴，不愿施舍一抹陽光給她的眼睛。

　　我們還是回到了園林。

　　上帝終于愿諒了這可憐的人，我們又共同沐浴無限的朝陽緩緩西行了。一天，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把把她轉(zhuǎn)了過來，她卻暈倒在我的懷中。

　　醫(yī)生說昏迷的原因找不到，也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復發(fā)。兩天后，她醒了。

　　“你有沒有爸爸媽媽？也沒聽你說起過家里的事要不要通知一下他們？”我關(guān)心她。

　　“不用，早就斷了聯(lián)系?！彼駹顟B(tài)還不錯。

　　“你靠什么維持生計??？”

　　“這你不用管，我有一大筆錢，還有一個弟弟，他將來會贍養(yǎng)父母?！?p>　　“那錢是哪來的？”我這一問，完全出于好奇。

　　“你們都是這樣，只關(guān)心浮華的，不懂得珍惜?！蔽液鋈幌肫鹬挥性谖姨峒皥@林來歷、構(gòu)造等問題時她才這樣回答。

　　我動用多方關(guān)系，得知這個園林的設(shè)計者是一個女孩，園林落成時僅十五歲。招標時設(shè)計者的圖紙直接中標，當園林投資者見到設(shè)計者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時也嚇了一跳。五年后園林落成，十五歲的設(shè)計者失蹤，兩年后我認識了這個女孩。而當時，我和這個女孩認識了兩年。那年，她十九歲。

　　她出院后，我找了個機會問她：“你是這個園林的設(shè)計者，是?。俊蔽以诤退牡淖铋_心的時候突然發(fā)問。

　　她一楞。

　　“這個園林光線很奇特，只有你知道。”她還沒反應，我就開口了。

　　她卻沒開口。

　　“說說吧，咱也不算生人了，”

　　她哽咽著……終于張開了口：“這個園林，36平方千米，大路兩條，小路621條，路口有1833處。椅子、路燈、桌子、避雨亭乃至廁所，安放的位置都恰到好處，任何人累的時候都可以看到一張椅子。物種豐富環(huán)境優(yōu)美，園林的每一個角落，那怕是山的陰面、墻的磚縫，一年四季的每一天，只要晴天，就會在某一個時段接受照射。即使是最深的洞穴，也可以在一個時間段通過溪流反射來觀賞太陽。另外，如果你有無人機，可以從東向西航拍，將所有的樓臺、座椅、路燈、道路按最接近的文字形狀連線，你看看是什么?！?p>　　“什么？”我有些震驚。

　　“請你自己觀賞?！彼ひ羯硢?，玉淚橫滴。

　　航拍和測繪進行的比較順利，結(jié)果很驚人。用計算機再次確認的結(jié)果是這樣一句：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

　　她在讓桌椅的數(shù)量、位置、舒適度、光線恰到好處，每一個亭臺采景、采光，風向和聲音共鳴都完美無缺；燈不過亮也不過昏，路不過密也不過疏；建筑與山水相融，人文與自然相通的前提下，完成了一串字符杰作。她讓太陽看清了園林的每一個角落，讓光線代替上帝陶冶了人們的心靈，蕩滌了人間疾苦。可她卻被天妒。園林落成后她再沒見過她向往的太陽，但她仍想沐浴陽光。她不惜和太陽躲貓貓，躲在一個太陽暫未注意到的地方，欣賞樹林中的丁達爾現(xiàn)象，欣賞再后折射出的彩虹，欣賞不遠處陰影外的光芒。

　　面向昏黑背向明，更要珍惜、享受陽光的點點滴滴。

　　后來我出了半年差，回到中境后就再沒找到她，這個故事也被淡忘了。直到昨天，我來到倫德羅蘭堡一個被定為“古今全球第一園”的園林，并且這里人頭攢動，聲音吵雜，物價極高。園林對設(shè)計者的簡介是：享年僅二十歲。估計她是因為心中那抹陽光也被奪走，才含恨離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