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彼敛华q豫地嘲笑出聲,并且讓聲音越大越好,頻率越高越好,希望樓上的人能聽得見。
練琴到了瓶頸,一個看似無比簡單的旋律磕磕絆絆地彈了十幾遍,終于,琴聲停了一瞬,接著便炸來了急促凌亂的聲音。
她想象著對方用力砸琴鍵以宣泄無能狂怒的樣子,實在忍俊不禁,她從來都是在此人琴聲里聽到風(fēng)一樣平和的觸覺,這樣子值得注意的時刻,她一定要抓住了不放。
她還不忘找一個借口,這是在用笑聲激勵對方,讓對方知道,樓下還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聆聽目前不太美好的琴聲。
誰叫他總在自己午睡的時候彈保衛(wèi)黃河?!
果然,在她笑完之后,樓上難得地沉默了兩秒,然后不服輸?shù)刂匦戮毩?xí)。
她支著耳朵聽著明顯流暢了的旋律,捂著嘴竊笑不已。多么傲嬌的人啊,琴聲里滿滿的不服氣和鳳雛般的矜驕,哦,還有對自己的控訴不滿。
有一點她優(yōu)先聲明,小提琴的聲音是她無比熱愛的,只不過相對于放聲歌唱來講,吉他略勝一籌,對于她不大充裕的時間來講,她無心高雅與否。
于是她撿起吉他,正要撥弦,忽然靈光一閃。
想來他們兩個人在樓上樓下對歌良久,卻未曾見面,也不知彼此細節(jié)。
她輕輕按住三品,略略一掃,接著就重復(fù)著哼唱起do、si、mi三個音,do、si之后略微一頓,仿佛頗為雜亂無章。
琴聲已經(jīng)停下,正在勘察樓下的女孩子又在處理什么新歌。
很快便發(fā)現(xiàn),對方并未繼續(xù)下去,而是不斷重復(fù)著一個旋律。
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在鋪子上隨筆寫下了她唱的簡譜:
1703
十分熟悉的數(shù)字,他看著簡譜上的四位數(shù)字,不由得莞爾一笑,實在是驚嘆于她的奇思妙想。
他想了想,也彈出一段旋律,卻明顯比她要長的多。
她瞇著眼睛拿起紙,
3444032176567
“這是……一度,然后是八度,重復(fù)……算作零度……”仿佛有窮追不舍的音符跳躍到她眼前,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她想著節(jié)奏,剎那間領(lǐng)悟,“好啊,連續(xù)的六個音是6合起就是1806!”
她憤憤地戳向譜子,什么嘛,為了讓它聽起來像是旋律,竟然在結(jié)尾加上這么多沒用的音符!還用音程寫門牌號!
雖然如此,但是她還是抱起了吉他彈了一個1806出來,告訴對方自己已經(jīng)解出來了。
對方也毫不猶豫地彈了一段旋律,不用想,也知道是用音程表示1703的答復(fù)。
她輕哼了一聲,曲風(fēng)一轉(zhuǎn),發(fā)泄起如同解數(shù)學(xué)題一般的不爽。
相比于前者的無能狂怒,她的憤憤有所高度,可能也是因此,對方并未嘲笑她,反而用鋼琴應(yīng)和著她的旋律。
她彈著彈著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曲風(fēng)明顯在被鋼琴帶領(lǐng)偏轉(zhuǎn),十分清晰的揶揄的樣子。她更不放松,竟把吉他彈出琵琶沙場點兵,入陣為舞的感覺。明明是一種最隨和最寬厚的樂器,竟在她手中成了一把利鳴的寶劍,輕而易舉劃破空氣。
鋼琴聲一改戲弄之意,沉浸于流水般的從容,吟唱著古書般的莊重,佇立在碣石般的恢宏。
吉他漸弱,仿夜空中明月出落谷東,星辰閃爍朦朧,點綴為破繭成蝶的悸動,吟誦著無限可能的始終……
最終,琴聲合從締交,相與為一。崢嶸,飛縱,臨終,枯榮,一切異同,最終全部相逢歸攏。
她停下手,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月似當(dāng)時,人似當(dāng)時否?
只銀漢紅墻,望中相似。
時間教會了她一樣?xùn)|西:忍耐。對于命運執(zhí)意饋贈的禮物,預(yù)支需要付出背后標明的價格。而等待,無疑是對強大自制及自信的有力證實。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她與他似乎都不是主動出擊的人。
她倒不知道對方的想法,只是自己委實不愿懷有期盼。記得千尋亦然,心中幾乎毫無信仰,也不對悲歡抱有評價,更不對其妄加預(yù)判。
因為無限沉湎于美夢幻想,只會被現(xiàn)實冷水澆透冰涼。
與其失望,不如保留距離,在夢里,在望中,便好。
于是他們依舊琴聲相和,未曾動搖仿佛不帶有一份旖旎之想。便如日月跳丸,回首見一揮。她拿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提前來到了慕名已久的學(xué)校。
少女長發(fā)及腰,烏黑锃亮,一雙眼睛不停地在校園的景物上流連忘返。她已經(jīng)把房子收拾好了,是專門來看學(xué)校有什么值得成為秘密基地的地方的。
她漫不經(jīng)心地繞著學(xué)校溜達,很多事情可遇不可求,哪里有那么多完美又無人問津的地方見她一名后生所得呢?
她想了想,腳下沖著音樂系去了。漸走漸聞,水聲泠泠作響,沖刷一切滋垢。她心生歡喜,快了些步子循聲而行。
階梯般的瀑布穿插自樹林之間,她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竟有這樣大的范圍。想了想又繼續(xù)往林子里走。
陽光照進樹林中,升起一層光霧,清澈動人,她不知道什么在促使她向前探索——直到她看見一處開辟的空地,青石路通向那一座矮矮的噴泉,寬大邊沿并不干凈,顯然無人問津。
她又驚又喜,繞著噴泉轉(zhuǎn)了兩圈,才注意到周邊都立上了小小的燈,也并非完全無人記得?;蛟S是建造它的人心中的一份凈土吧。
她深吸一口氣,此時的環(huán)境太適合作曲:“你看那西府海棠色天空
是我們還有未來的以后
你聽那山澗潺潺流水聲
是冰未融化草已破土出
你嗅那薰衣草味的空氣
是哼唱縈蘊淺紫的旋律
你望也望不到我預(yù)設(shè)的邊界
世界就這么大如何遙遠”
他坐在琴房,透過玻璃看著少女堅定的背影,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即將發(fā)現(xiàn)的秘密并不厭倦。但他不是偷窺狂,也沒有跟蹤的癖好。所以只是一恍神,便又醉心于鋼琴。
她心滿意足地向回走——音樂系明日有迎新會,音樂系最優(yōu)秀的學(xué)長將要公開演奏,這么好的機會她一點也不愿意錯過——她很想知道,這里是否符合她的期冀。
于是她早早來到廣場上等待,她來的太早,除了正在整理場地的人,也只有她在此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個不停。
“學(xué)妹學(xué)妹,能幫個忙嗎?”
她看向此人背后大大小小的箱子,笑道:“我能做些什么?”
她向來如此……
等她幫完了忙,人已經(jīng)圍了幾圈。
她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幾步。
離得太遠,她看不見誰出現(xiàn)引發(fā)眾人尖叫,看不見誰輕輕按鍵使眾人安靜。
但琴聲溫柔淡漠地讓她十分熟悉,一如天空中晨光熹微,辰砂養(yǎng)晦。
她忽然察覺周邊的人對此意興闌珊,顯然對方也察覺到,鋼琴聲被打斷,她透過縫隙看到那位學(xué)長正在與演出者交談些什么。
學(xué)長起身的一刻她仿佛如墜冰窟,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不要!”
太突兀了,她卻絲毫不察自己的失態(tài),已然染上淚意。
琴聲微頓,但立刻高揚變得繁復(fù)冗雜,仿佛世上最鋒利的劍被旋滿了雕花,華而不實。
琴聲并不平靜,不是委屈,不是控訴,不是失落——她說不清,像是不抱希望,所以不痛不癢,但是又能真真切切體會到悲哀是存在的。像呼吸的空氣,無色無味,甚至于慢性毒藥漸漸殺死自己,也一概不知。
她終于不能再忍受,連忙撤退向著白噪音處尋找一片寧靜之地。
人群中迸發(fā)出驚嘆的贊美和憧憬,與她幾近落荒而逃的樣子形成強烈對比。
而琴鍵上的手指逐漸模糊,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最后,無比低沉無比肅穆的和弦被狠狠扣下,人群爆發(fā)出無比熱烈的掌聲——他起身,什么也東西也沒有留下。但有一個人的眼淚留在他心里,燙的他害怕——她的聲音無比令他熟悉。
“……
共赴一場,兩兩相望,死灰一把
天上有人間,人間有欲界
誰不是歸于寂靜,或又有誰憐?”
哭音漸濃,勢要蓋過瀑布的安撫之意。他停下腳步,悲憤交加的歌聲還帶著陽光一貫的暖意。
她淚眼朦朧地轉(zhuǎn)身,頓時噤聲,警惕地看著對方,但是想了想,忽然想起對方的身份,連忙擦了淚水,揚起一絲帶有歉意的笑:“抱歉,我打擾到你的演出了吧?!?p> “我變了節(jié)奏,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她笑了笑,一句話也不愿再說,顯然對粉飾太平?jīng)]有力氣和心情。
“你對音樂的感知能力很強?!?p> 她看向他,并不說話。
“我最近在練習(xí)一首新曲子,可能需要有人指導(dǎo)?!?p> 她忽然笑了一下:“我不會鋼琴。”
他抿唇。并不喜歡和別人說話的人,能說出這么多的話對他來說實屬不易,因此對于她的拒絕竟不知如何再開口。
“如果你不嫌棄,就請帶路吧。”
“好?!彼劾锶旧闲σ?。
她站在他身后,面朝樹林的入口。
“這里沒有人來過……”
“沒關(guān)系,我站著就好?!钡娜嵋庀袷乔宄康年柟猓痊F(xiàn)在的暖陽多了些涼,“無論怎樣,我喜歡你前面的那首?!?p> 他沒有搭話,指尖流泄出的旋律無比熟悉——她輕笑,回應(yīng)了對方的告知。
那首令他無能狂怒的曲子其實如此寒冷——如同統(tǒng)領(lǐng)世界的女王墜入極地冰河,生命停息以前,陪伴她的只有無盡的冰冷槍支,未曾遇到任何一個匹敵的人。而停息以后更是無人得知,終歸于寒冰以下,墮入深海,溺水而亡。
黑夜極光,繁星微妙,注視著她的隕落。
是無盡的黑暗和壓力。
而冰川和海水永恒地對峙虛空,麻木至極。
她忍不住接過旋律,向著反向而行:“日落又出,朦朧霡霂
踏此途,傳說神于清都
朝聞露,霜花未語
其間旦暮聞何物,不負卿贈柳依梧”
她的嗓子真的很好,高音清澈透亮,低音如酒醇厚。
“下次,和我一起演出吧?!?p> “不要?!?p> “……”
“我想要你,成為最耀眼的存在,而不是成為一處背景?!?p> 他忽以一種曖昧的姿勢靠近了她:“你想要我,還是要我成為耀眼的存在?”
她不自然地別開眼睛,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僅聽對方一聲促狹的笑聲:“怎么,都想要的話,也不是不行。”
她一頓,伸手將人推開,結(jié)巴道:“你你你,你離遠點坐好了……別……總是勾引我……”
說到最后,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底氣,臉也紅的不成樣子。
又聽到了一聲輕笑,她簡直無地自容。
“1703,為什么不來找我?”
她撅著嘴:“現(xiàn)在不是來了嗎。”
“那現(xiàn)在,我讓你失望了嗎?”他似笑非笑。
被戳穿了心思,她也豁了出去。
“除夕夜里,我從你的琴聲,看到了極為絢麗的煙火,可是坐在窗戶旁邊的人卻逃走了。我還聽見了門外歡聲笑語,而屋內(nèi)的人卻格外清寂。等窗外只剩下燈火,那人就生出一種萬家燈火可有一盞屬于我的疑惑。”她伸手拉住對方,“我現(xiàn)在在想,為什么我不能早一點遇到你?!?p> “是我不好,沒有早一點找到你。”
“可是,若是記憶不能留下,我依舊會如此選擇。我怕命運規(guī)定的日子被更改,最后就不得善終。所以我只能忍耐,等待。好像我有一座花園,想要迎接客人給予款待,但是又怕人一旦成為群體便混亂不堪,將花園踐踏傷害。雖然如此,我還是慶幸,只是十幾年的夜晚如此難熬,現(xiàn)在終于不一樣了?!?p> ……
夕陽西頹,他整理了一下,伸出手:“太晚了,我送你吧?!?p> “拉著手不容易走丟?”
“蒽?!?p> “好啊,抓住了就別松開了。”她笑著與他十指相扣。
“看起來,我們的進展實在太快了?!彼χ?,只是打趣。
“快嗎?我怎么不覺得。”
“也是,十八年呢,確實太慢了?!彼嶂^,揚了揚他們相扣的雙手,“好像我們,本該如此?!?p> “好啦,就送到這里吧?!?p> 她靠在門邊,擋著路。
“若是再進去,便真的太快了。”他好笑地看著對方,“早點休息,明天開始,就要上學(xué)了?!?p> “安?!?p> “安。”
他們相視了很久,誰也沒有著急離開。
“陽光與白云,是遮擋破除,還是相伴唯一?”
“我所知日所伴為云霧,相印卻不得的鐘鼓?!?p> 她微微一笑:“亦敵亦友不太適合,高處云海與曦色并不沖突?!?p> “我知道?!?p> “曉看天色等曦,行至窮途云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