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悅來樓里走出兩人,說話的正是其中一名十八、九歲年紀的少女,身段高挑,膚若凝脂,姿容清麗。
一張鵝蛋小臉,兩簇長眉微翹,幾欲飛入鬢間;雙眸如星,流光似波,瑤鼻挺直,唇如桃花,俏麗的面龐上看不出是慍怒抑或其他表情,不怒而自威,一看就是長居高位之人。
女孩兒簡單束了個百合分肖發(fā)髻,只點綴了兩只潔白玉蘭發(fā)簪,及腰烏絲披散在身后,如流雲(yún)垂霧,典雅脫俗。
她身穿淡紫色拖尾對襟收腰長裙,上好銀絲制成初盛蘭花灑在雙襟,袖口滾一圈銀絲花瓣刺繡,腰系一條紫羅蘭錦緞寬帶,外罩煙籠薄沙,裙袂輕擺、蓮步輕搖,纖細的腰肢只堪盈盈一握,卻讓人不覺得柔弱,反而自有一股智珠在握,掌控全局的淡定。
緊隨少女身后的老者,看著比老鬼年輕不了幾歲,但他深邃的眼眸清澈明亮,讓人覺得精神矍鑠,毫無行將就木的衰老孱弱,一身黑袍穿在枯瘦的身軀上,仿佛掛在架子上一般晃里晃蕩,雙手背在身后,頜下一縷灰白胡須隨風輕搖,雙目中精光忽隱忽現(xiàn),沈沐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顫。
二人一前一后,顯然以前面的少女為尊,當兩人行至沈沐身側丈許遠處停下了腳步。
二人所站的位置頗為巧妙,遠一步則弱了氣勢,無法對沈沐形成心理上的壓迫;進一步則過于強勢,很容易讓沈沐在緊張之下鋌而走險。一丈遠,不多不少剛剛好,正是談判的最佳距離。
看來,此女不可小覷啊!沈沐心中暗暗驚醒,剛才不經(jīng)意與黑袍老者對了一眼,眼睛被其神光所懾,隱隱有些刺痛,其陰沉的目光,好像一雙鋼爪狠狠的在心臟上抓了一把。
沈沐心神巨震,仿佛面對的不是人,而是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猛獸,只不過不經(jīng)意間溢散出的氣勢,就讓沈沐感到無力。
“修行者?”沈沐腦中忽的冒出個念頭,因為普通人無法給他那么大壓迫感,只有不了解底細的修行者,才會如此可怕,還沒真正交手,就讓人升起難以匹敵的挫敗感。
“市井中果然藏龍臥虎,閣下也算是膽識過人,只是不知……家弟哪里得罪了閣下,明月代他賠禮道歉就是,何必刀兵相見呢?君子不立危墻,閣下又何必為了些許爭執(zhí),惹怒顧家,招致殺身之禍?不如我們坐下來,美酒佳肴,一笑泯恩仇,大家也交個朋友,豈不是皆大歡喜?”
少女柔聲軟語,好像溫暖的湖水緩緩流淌,讓沈沐一聽便心生好感,就連眼前劍拔弩張的緊張情緒都緩解了幾分。
旁邊手足無措的年長護衛(wèi)一見到少女,滿頭滿臉的冷汗便嘩嘩的流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聲將事情經(jīng)過對少女敘述了一番,而后恭恭敬敬的站在少女面前,等待發(fā)落。
果然,少女秀氣的眉頭微微一皺,淡淡說道:“明堂少不更事,而你們不說規(guī)勸,反倒任其胡鬧,該當什么罪責自己去刑堂領罰罷?!?p> 說完,少女不再理會那護衛(wèi),轉向挾持著顧明堂的沈沐,說道:“原來事出有因!明堂頑劣,得罪閣下在先,而閣下暴起傷人,我顧家護衛(wèi)重傷在后,明堂也皮開肉綻,想必閣下這口氣也該出得差不多了吧,不如就此算了如何?”
“哈哈,姑娘說笑了!”沈沐一邊慢慢后退,一邊用眼色示意六耳猴等人退到他身后,以免那名恐怖的老頭爆起出手,搶走他賴以逃生的人質。
這還是他第一次面對修行者,萬一手里唯一的底牌被搶走,那就死定了。
“不知姑娘口中的算了是怎么個算法?”沈沐警惕的看著顧明月和黑袍老者,說實話,這兩人一出現(xiàn)就讓他感覺壓力倍增,不得不提起精神謹慎應對,卻仍舊覺得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有些脫離了他的掌控。
顧明月仿佛沒看見神情凄慘的顧明堂一樣,目光注視著沈沐,微微展顏一笑,道:“就是字面意思,大家各回各家,各做各事,恩怨兩清的意思,若閣下還是心中怨恨,明月替弟弟賠禮道歉也無妨,畢竟是明堂有錯在先,代弟受過也算應當?!?p> 說著,顧明月竟當眾微微屈膝,向沈沐盈盈一禮。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包括前世在內,從未與女人打過交道的沈沐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顧明月一出現(xiàn),便一味道歉,完全是一副知錯認錯的模樣,既展現(xiàn)了大家閨秀的涵養(yǎng),也絲毫沒用顧家的權勢來仗勢欺人。
如此款款軟語,的確讓沈沐有些無措,合過往兩世經(jīng)歷,無論沈沐還是流浪,都嚴重缺乏與女孩兒接觸的經(jīng)驗。
面對如此低姿態(tài)的顧明月,沈沐忽然感覺,原本充斥于胸膛中的怒火被戳破了口子,再沒那種怒發(fā)沖冠、不得不奮起反抗的感覺頂著。
義無反顧的氣勢被無形的削弱了不少,就在沈沐暗中糾結是否還要繼續(xù)自己的綁架大計時,旁邊圍觀的人群中卻傳來了“嗡嗡”的議論聲。
六耳猴悄悄捅了捅沈沐后腰,朝外面竊竊私語的人群努努嘴,低聲道:“有詐!”
沈沐這才豁然驚醒,看了看外面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人群;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兩個生死未知、噴了一地鮮血的護衛(wèi);再看看被擄在手里的顧明堂頭發(fā)散亂,滿面血污,大腿上還有一道可怕的傷口,血淌落在地上染紅了一片。
這一切,無不向圍觀之人強調了顧家遭受的傷害,不知來龍去脈的人,看到這種場面,恐怕第一反應就是沈沐喪心病狂的殘害顧家之人。
人家可是剛剛慈悲為懷的為廣大窮苦大眾施粥,他們卻在這里欺負人家的嫡公子,這……
面對一臉真誠之色,卻隱隱含有深意的顧明月,沈沐恍然大悟——輿論,原來顧明月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獲得輿論的制高點,她或許不懂什么叫輿論,卻非常明白如何贏得民心。
一旦大家心里善惡的天平顛倒過來,那她顧明月就算采用了高端的武力,也只會被演繹成除暴安良,真是太狡猾了。
從現(xiàn)場情況來看,沈沐等人毫發(fā)未傷,反倒是身為欒城第一世家的顧家損失慘重,護衛(wèi)的死活且不論,千金之子顧大少如此狼狽,而顧明月則強忍憤怒,不得不和和氣氣的講道理,甚至向衣著襤褸的乞丐屈尊道歉。
若沈沐還不依不饒,那簡直就是不知好歹、天理不容,恐怕都不用顧家動手,那些圍觀的人都會看不下去,顧明月的攻心術果然取得了效果,本應獲得大眾同情的沈沐,反倒變成了狼心狗肺的潑皮。
這是一舉多得的手段,首先肯定是維護了顧家大善之家的一貫形象不受損,其次就是很可能就此說服沈沐,不費吹灰之力救回顧明堂,就算他不識好歹,這時候顧家的修行者出手,也是手到擒來,不會對顧明堂造成什么傷害。
還有一點,她顧明月若是憑借自己的智慧,將本應算作丑聞的事件變成了宣揚家族的事跡,那她就向顧家當權者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想通的沈沐心里暗道了聲“厲害”,原來真正的世家子弟如此厲害,不動聲色就扭轉了局勢,甚至還能快速反應的找到一舉多得、借題發(fā)揮的最佳方案。
放了顧明堂?手里最大的籌碼一去,沈沐他們幾個手無寸鐵的小乞丐,立刻就變成光溜溜的小羊羔,能否出得了城都難說。
不放顧明堂?那他們就成了大家眼里好吃懶做,整天四處碰瓷富貴人家的潑皮,此次沖突的緣由恐怕也會被人添油加醋,本來是不堪受辱而奮起反抗的人,八成會變成處心積慮不懷好意,妄圖敲詐顧家獲取好處之輩。
那樣的話,就算顧家出動高手,以霹靂手段將沈沐等人立斃街頭,也會獲得大眾的叫好。
不知不覺間,因顧明月的一番示弱,他們從受害者變成了施暴者,這樣的角色轉換,讓沈沐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世家子弟的了不起。
心態(tài)有了變化下,沈沐再看顧明月,則自動忽略了她絕美容顏和一副弱質芊芊的外表,再沒那種“少女無知、不諳世事”的感覺,反而有些心驚肉跳。
顧明月那副始終保持著真誠的表情背后,讓沈沐看到了她隱藏的睿智,原本顯得嫵媚的剪水雙瞳下,似乎隱藏了讓人難以預料的心思,讓沈沐有種很難對付的感覺油然而生。
沈沐暗暗警醒,絕不可小覷天下英雄,豪門世家豈能全是酒囊飯袋,真正的世家,反而更注重后代培養(yǎng),否則就不可能世代傳承。
如何破局?
幸虧沈沐只是不習慣面對女人,倒并不是智力有所不如,一旦警覺起來,他也不是個思維簡單的毛頭小伙。
左手微微用力,將昏迷中的顧明堂弄醒,既然顧明月不按常理出牌,那他也不用講究什么見招拆招了,先出個昏招試試。
果然,悠悠醒轉的顧明堂一看到顧明月便立刻激動起來,哭喊著叫道:“大姐,快救我,快救我啊,弟弟好痛哇……”
顧明堂一叫喊,圍觀的人群便又是一陣騷動,沈沐斷定,以顧明堂囂張跋扈的性子,平時肯定沒少作惡,這時把他祭出來,就是想讓大家回憶起這位顧家大少爺是個什么貨色。
沈沐隱隱覺得,顧明月一見面就采取了懷柔的手段,肯定是想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否則,憑她身后那名修行者的存在,根本無需與他多說廢話,既然這么大費周章,或許她最關心也最在乎的,乃是顧家在欒城的名聲。
否則,欒城大雪剛停,顧家何必趕在第一時間施粥舍飯?不就是為了讓欒城百姓看到顧家的善舉么。
被顧明堂干擾,顧明月很無奈,俏臉含怒,叱道:“你閉嘴,堂堂顧家長子,如此大喊大叫、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回頭再找你算賬。”
“好你個顧明月,還不是覬覦家主之位,見不得我嫡子身份,敢不救我,母親和舅舅定饒不了你!”顧明堂鬼迷了心竅,當著沈沐等人的面竟不管不顧起來。
這一幕可讓沈沐大喜過望,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可以利用的破綻,心中感謝這個二世祖,同時他也印證了他的猜想。
偌大的顧家,嫡傳公子是草包,庶出長女卻有智有謀,這么奇葩的情況,不可能沒有斗爭,從二人出行帶的護衛(wèi)就能看出異常之處。
顧明堂身為嫡子,護衛(wèi)雖多,卻都只是身體強壯的普通家丁,充其量就是看上去隆重而已,說穿了,那些人不過是為哄著顧明堂玩樂而已。
反而身為庶女的顧明月只帶一人,卻抵得過千軍萬馬,沈沐自問,如果把顧明堂身邊的護衛(wèi)換成顧明月身后那人,恐怕他現(xiàn)在早就躺在地上,尸體都涼透了。
好在發(fā)現(xiàn)姐弟鬩墻的端倪,沈沐重新拾回了信心,倒要看看,面對毫無世家子弟覺悟,將私底下的隱秘都不管不顧抖露出來的親弟弟,顧明月一手營造的輿論優(yōu)勢被其豬隊友的行為完全破壞,這時候圍觀之人更關心的,怕是難得一見的世家權勢紛爭大戲吧。
且拭目以待,看顧明月如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