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頭炮
有些故事因為太久遠了,所以記憶都有些模糊,那就只好去夢中尋找答案了,可夢中的故事永遠都是殘缺不全的,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
——前記
“當(dāng)頭炮,王定到你了……”
王定,一個我都快不記得的名字,印象中只有自己在很小的時候,而且是只有他這么叫過,因為自從我記事起我就改了名字,是奶奶改的,她說兩個字的名字容易重名,所以這個名字只有在姥姥家里才會有人叫……
“當(dāng)頭炮,強在中路,弱在兩旁,炮架當(dāng)頭,直接威脅對面老將,威力很大,但是炮占象位,雙象難圓,兩側(cè)必弱,你一定要小心對手避其鋒芒,攻你兩側(cè)?!?p> 到現(xiàn)在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才仔細品品,或許你不僅在教我下棋……
“紅先黑后,我先走了,該你了?!?p> 紅先黑后,象棋的最基本規(guī)則,確實沒錯,可是我現(xiàn)在才回想,那為什么每次都是你執(zhí)紅呢?
哈哈,先到這吧。
說這些話的人是那個身材很高,但卻同樣很胖的姥爺,他平時也算不上慈祥,但也不算嚴(yán)厲,他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一輩子都是,他雖然不是什么出名的再世華佗,也可能不是人們口中的白衣天使,但是他依然很熱愛,我記得他說過,大病雖然咱們治不了,但是能讓別人不那么難受,那就有意義……
這只是他的工作,卻不是他的最愛,他最喜歡的還是下棋,象棋。而我小時候又是幾乎在姥爺家長大的,于是可能在我剛開始認(rèn)字之后,最先認(rèn)識的漢字便是這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了吧。
或許是我天生愛玩,也或許是早就注定,你的兩個外孫和一個孫子之中,只有我一個和你一樣,這么喜歡下棋,有人說,或許是因為你能接觸到,所以就喜歡了,可是我媽喜歡打麻將,我也會一點,就是不喜歡。
小小的我不是在看你和別人下棋,就是我在和你下棋,雖然那個時候我因為太小,從來都沒有贏過,最重要的是每次還都是你先走,這讓我更加難贏了,所以在我真正贏過你之前的好幾年中,我一直都是想法設(shè)法的讓我的老將活下去,這也是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下棋,還是進攻手段單一,但是茍活水平一流的原因吧,哈哈哈……
馬走日,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士走斜線護將邊,小卒一去不回還。你從這些最基礎(chǔ)的教起,教到一盤棋分開局,中局,殘局,到最后你教給我的那些棋招棋式,說句實話,我現(xiàn)在是一個都不記得了。
而我現(xiàn)在忘不了的就是,你每次下棋時都會在我耳旁,一直沒完沒了說的那些,什么臨殺勿急,穩(wěn)重求勝,什么有車勝無車,一車十子寒,這就是你每次都想方設(shè)法吃我車的原因嗎?還有什么三步不出車,必定受人欺,什么馬跳邊,死一千,什么一車一炮瞎胡鬧,什么殘局馬勝炮回家,什么缺士怕馬,缺象怕炮,等等,等等……
這些我從來沒有真正用心記過的話,但是他們卻都像刻在了我的腦海里一般,這近二十年一點都不曾忘,或許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了吧。
說了這么多,你們一定認(rèn)為我姥爺是個象棋高手了吧,其實不是,哈哈哈,他只是個理論大師,他買了很多關(guān)于象棋的書,沒事就會看,愛下棋,下的也不少,但是下的卻不好,那你們又會問,既然你姥爺下的不好,你還贏不了嗎?怎么會,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那盤棋,只要我的車能往前一個格子我就能贏,但是現(xiàn)在卻是要輸,我想著輸了這么久終于能贏了,這一次我一定要贏,于是我又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的結(jié)果依然沒有變,那個車必須要朝前走一步我才能贏,可是我要是走了這一步,浪費這一步,我就輸了,該怎么辦呢?
年幼的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用左手拿起一個馬,然后一直在棋盤上敲,發(fā)出很大的動靜,吸引姥爺?shù)淖⒁饬?,這樣看起來好像我要走馬一樣,然后右手悄悄地將我的車向前挪了一格,然后放下左手的馬,再走我挪動了位置的車,然后一步將死了姥爺,我笑的很開心,因為我終于贏了,姥爺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吃飯了,你爺倆別下了?!崩牙殉覀z喊,飯桌上,我還高興的告訴我媽,我終于贏了。那天其他的事情我忘了,只記得臨離開姥爺家時,姥爺對我說,做人一定要誠實,耍小聰明是沒有用的,那只會害了你自己。
原來他是知道的啊。
不過在這不久我就真正靠實力贏了他,那一天我也記得,我沒有上次那么開心,不過他卻很高興,那是一個夏天,他開了一個新買的西瓜,那瓜很甜,后來聽我媽說,姥爺最愛吃的就是西瓜,不像我,從小就不怎么挑食,也不挑水果,什么都吃,但是除了桃子和杏,因為我天生對它們身上的毛過敏,一摸就身上起紅點,癢的厲害,不說了,又覺得身上癢了。
剛才說到哪了?哦,我不挑水果,但是在夏天,我只有把西瓜經(jīng)常當(dāng)飯吃,有的時候一次甚至吃半個,撐的不行,當(dāng)然也可能是吃荔枝吃飽太貴了,我買不起,哈哈哈……
還記得我有段時間特別喜歡悔棋,走了一步,一看不行,再重新走,這是下棋的大忌,因為落子無悔,而且一直這樣,也根本沒辦法提高,那一天姥爺真生氣了,他說觀棋不語真君子,落棋不悔大丈夫,不要讓別人看不起你。從那之后我下棋幾乎不會悔棋,一直到現(xiàn)在,我做一些重大決定之前都會慎重思考,然后決定了就不會再變,或許在我老去之時回首我這一生,可以說我這一生有遺憾,但沒有后悔。
在之后我就大了,開始上初中,高中,而我從初中開始就是讀的寄宿學(xué)校,一個月回一次家,去姥爺家的次數(shù)便少了,那段記憶變得最模糊了,僅有的便是在大門洞下,姥爺親手做的竹床上,楚河漢界對弈開始。
我媽說姥爺手巧,別看他那么胖,手卻是巧的很,什么竹床,竹桌,沒人教自己就能做好,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姥爺也是做的有模有樣,然后又說我就手笨,是遺產(chǎn)了我爸,我不同意,姥爺手巧我認(rèn),但是說我笨不行,雖然我確實不太聰明,但是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那叫憨,你看就比笨好聽了許多吧。
夕陽西下,一盤棋我集中全部精力去思考,根本察覺不到自己被蚊妃們的寵愛,而等到一盤棋結(jié)束,再看手臂和腿上,全都是大包,說到這,我爸確實是逃不掉了,因為他和我一樣,皮膚都不好,只要被咬了,就會起一個大包,很大的那種,那你們肯定會問,為啥不去屋子里下棋呢?我也問姥爺,他說,他喜歡這里,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就咬著吧。
再大了到了高中,學(xué)習(xí)緊張了,棋自然也下的少了,偶爾去了姥爺家,和姥爺下幾盤的時候,姥姥都會說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把精力放在象棋上,然后就是對姥爺?shù)霓陕?,每次這個時候,姥爺都是臉色有些微紅,點頭說確實是,該好好學(xué)習(xí),而我這個時候就不說話,只是偷笑著,看著姥爺此時的模樣,他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這在平時幾乎是看不到的,而那個時候其實都是我拉著姥爺要下棋的。
再往后我就上了大學(xué),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去姥爺家的次數(shù)甚至是一年一兩次,所以很多次我媽讓我有時間回家,去姥爺家轉(zhuǎn)轉(zhuǎn),我都是嘴上答應(yīng)沒有實際行動,那時候我以為我將來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陪伴,可我忘了,雛既壯而能飛兮,乃銜食而反哺,或許我不如一只鳥吧。
那是在一次我和我媽的電話中,我知道她在石家莊的一所醫(yī)院,隨后我聽到了這人生中最不愿意相信的一件事,姥爺?shù)昧朔伟┌Y,這個我很明白是個多么可怕的惡魔,與其說我不相信倒不如說是我接受不了。
我請了假,姥爺也正好化療出院,這是姥爺病后我第一次來姥爺家,第一眼看到他,明顯瘦了很多,因為他之前很胖,所以看起來很明顯,他整個人也顯得沒有精神。
明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我接受不了,他同樣也接受不了,是啊,他那時候才六十多歲,那一天的楚河漢界之爭他也是輸多贏少,期間我們也很少說話,或許是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第二次我去是個假期,舅舅家的弟弟也在家,這一次我在姥爺屋中,看到了很多原來沒有的東西,上帝的十字架,觀音的雕像,佛祖的畫像,我弟說姥爺現(xiàn)在開始信這些東西,我聽完定定的看著眼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我很吃驚,這還是我心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姥爺嗎?
到今天我努力的去感同身受一下,我很理解姥爺,有一個時刻纏著自己的病魔在,一個個日日夜夜確實需要一點心靈的寄托,那一天的對弈姥爺更是幾乎沒怎么贏,我記得他問我,信不信這世界上有神,我看著他笑著點了點頭,或許有那么一些人,他們就是其他人在這個世界的神。
因為上次我不安心,所以沒過太久,我就又第三次過來,這次我爸在這邊照顧姥爺,我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我爸背著姥爺去廁所,他已經(jīng)不能自己走路了,人也更瘦了,但是卻很精神,屋子里多余的東西也都不見了,那一天下棋,起手依然是他最喜歡的當(dāng)頭炮,也是我最喜歡的當(dāng)頭炮,那天他贏得多,但是下了幾盤就累了,我和我爸又下了幾盤,我記得那天姥爺說了很多話,不過我大都忘了,只記得他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退場時刻,而在沒到來之前,就要好好活著,別擔(dān)心我了,做好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能書寫屬于你自己的故事。
回到學(xué)校后,日子就這么過著,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很奇怪,夢中有個人在和我下棋,可我看不清那人是誰,但是卻能看清棋盤,那盤棋我要輸,我盡力的下了許久,最后也是和棋,等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大汗,用手去摸手機想看看幾點了,手機卻因為沒電自動關(guān)機了,我插上電,沒有開機,靜靜躺在床上,聽著宿友的鼾聲和呼吸聲,一直躺了很久才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是老趙把我叫醒的,他說快八點了,第一節(jié)有課,我起床胡亂的洗了把臉,一路小跑和老趙去食堂買了杯小米粥,這才趕忙趕到教室,喝著粥打開昨晚關(guān)機的手機,一開機便看到好幾個未接來電,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我剛要回撥,我媽的電話就進來了。
“喂媽,什么事?”
話筒中傳來我媽帶著哭腔的話,“你回來吧,你姥爺不在了……”
后面的話我沒聽到,只記得自己慌忙請了假,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車,在大巴車最后一排靠邊的座位上,我的頭緊靠著玻璃窗,望著窗外那陰沉的天空。
下車后是我爸接的我,他問我怎么不接電話,還說現(xiàn)在趕緊帶我回去,應(yīng)該還能見到姥爺?shù)淖詈笠幻妫覜]有說話,到了姥爺家,被告知姥爺已經(jīng)拉去火化了,是他生前說好的,要火化,我沒見到最后一面,可就算見了,我能看見他,他卻看不見我,見了又有什么意義?
我只是呆呆站在那個院子里,那個我應(yīng)該是很熟悉的院子,可現(xiàn)在我卻感覺那里是那么的陌生。轉(zhuǎn)頭四處看看,在門洞下的墻上,我看到了很多間距不等的劃線,那是姥爺為我身高畫的,每比一次,就劃一道,看著那一道道劃線從低到高,或許姥爺也希望我能和他一樣高吧。
期間不知是誰給我披上了孝衣,然后不久靈車回來,眾人都開始哭,看著那個不算大的匣子,自始至終我都沒有上前,也沒有哭,不是我不想,是我哭不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平時是會哭的啊。
之后我舅在里面放了一些陪葬的物件,也有人投錢,我舅一個轉(zhuǎn)身拿起了那盤象棋道:“爸,你一輩子喜歡下棋,這棋也給你帶走吧?!?p> 可能是因為他太過悲痛,一個轉(zhuǎn)身沒有站穩(wěn),差點摔倒,手中的棋子散落一地,有一個一直滾到了我的腳下,我伸手撿起來,是個紅炮。舅舅那邊也在周圍人的幫忙下,將地上的棋子撿起來放了進去。
很快就到了下葬的時辰,我一路跟在隊伍的最后面,別人拜我也拜,別人單膝跪我也單膝跪,別人雙腿跪,我也雙腿跪,如同一個機器人,我的旁邊是舅家的弟弟,他說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依然沒有說話,那時的我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幕,姥爺在晾曬著草藥,他說中醫(yī)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是很博大精深的,我們應(yīng)該傳承發(fā)揚下去,然后他問我們愿不愿意學(xué)醫(yī),那時的我正處在叛逆期,只要我不是很喜歡的東西,大人們讓我去做我就總是背著來,我說我不學(xué)醫(yī),兩個弟弟見有大哥打樣,一個個也是喊著不學(xué),姥爺生氣的在后面追著我們?nèi)齻€,他胖得不行,跑幾步就累的氣喘吁吁,而我們?nèi)齻€樂的不行。
到今天,我們?nèi)齻€,只有那個時候在讀高三的,這個說話的舅家弟弟讀了軍醫(yī)大學(xué),說實話,弟弟,哥哥不如你,也謝謝你。
我設(shè)想過假如那個時候我也讀高三,那我會不會報醫(yī)學(xué)專業(yè)呢?我得不到答案,因為假設(shè)就是假設(shè),你從心底里知道它不會成真,所以你心底里的那個答案就不是真正的答案,只有你真的在那個時候需要選擇時,你才會有答案。
到了下葬地點,有人放炮,也有人在痛哭,而我只是跪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跪了多久,眾人都開始離開,葬禮結(jié)束了,我卻沒有動,我聽到我媽喊我,她仿佛一下子喊醒了我,我終于明白,姥爺就這樣離我而去了,不知為何眼淚在那一刻才突然涌出,而且完全停不下來,我拼命的在地上刨了一坑,把緊握了一路的那個紅炮埋了進去。
“姥爺,紅先黑后,這次我執(zhí)紅,當(dāng)頭炮……”
瘸腿蝸牛
我在天堂與你對弈,當(dāng)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