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一飛騎入西陽城,直往驛館,手持令牌上閣樓,報甘澤曰:“遲國興兵來犯,王上請大人速速簽下盟約,以免三面皆敵?!?p> 報后飛騎退走,翌日天尚未明,雞犬猶靜,甘澤便已整衣待冠,寅時宮中來人,請甘澤入宮。
卯時,殿前文武列隊,甘澤列于隊末。
至其時,殿前宣進,甘澤候于殿外,過半辰之久,方再傳甘澤上殿。
此行乃為簽盟救困,甘澤整衣扶冠,與使隊肅容入殿。
旭輝初照,燈陽共灑,甘澤一行闊步入殿,只見文武分列,只聞眾人腳步,仲王昆吾逸高坐于上,三公分立下首,無一人與使隊作禮。
見殿中情狀,甘澤眉頭緊皺,卻仍恭行大禮,禮國詞罷,昆吾逸方請甘澤起,并未賜座,便正色問空使何來。
照例仲王當已知空使來意,如今并無熱切,反多正色,甘澤不禁額間見汗,卻仍舉袖拭汗曰:“回仲王,臣使受命,愿與貴國結為友盟,互不侵犯,并請貴國出兵伐儀,我王愿資以錢糧?!?p> 仲王并未答甘澤,反問曰:“不知閣下可知衛(wèi)鵬?”
甘澤不解,仍回昆吾逸曰:“衛(wèi)公曾呼‘國之危難,匹夫赴國’,乃天下商人之范。”
逸曰:“難得貴使尚知此事?!?p> 澤曰:“衛(wèi)公氣節(jié),令人敬慕,不知長空先生可有上疏?可稟外臣與貴國上將軍曾議所請之事?”
逸曰:“長空先生昨日確曾上疏,寡人已然簽字蓋印,閣下取之自去罷?!?p> 甘澤大喜作禮曰:“外臣這便蓋印?!?p> 逸曰:“不必!仲國宣戰(zhàn),焉有汝空國蓋印之理?哼,世人稱‘空國奸詐,唯文潤可信’,今日何故獨欺寡人?”
言辭整肅,甘澤大驚,仲王卻未留其多言,命少府奉戰(zhàn)書,便請出殿。
情勢急轉,甘澤急回驛館,方知又一飛騎至,因昨日不得入城,今日開城便到此相候,甘澤忙將其引至三層相問,方知今日廷上仲王何故如此。
卻說數(shù)日之前,空國即梁城。
空國自關墨登位,奉行欺弱避強,得以國中安定,即梁城商賈云集,頗為繁華。
城中兩條馳道,數(shù)丈之寬,南北之道直通宮城苑囿,東西之道通衢官樓名府,兩道左右高樓林立,檐挑紛旗。
兩道相交之處,四角樓宇檐飛掛月,燈引飛蛾,蓋添椽尖,更顯輝煌。
四向之樓,西北為最,其高僅次王宮,東南次之,西南再次,東北為末,雖如此,猶勝余樓丈余。
國門承危,城內不安,多閉門者,兩道左右卻不見凋景,人穿如梭,牛引貨走,繁華至夜未歇,歡聲天明猶聞。
燈火闌珊中,唯兩道相交之處,西南之樓,夜墨躲至窗中,靜鳥繞于梁下,如獨立于遺世,辟靜于塵囂。
初初見之,如世外之桃源,鬧市之庵堂。
余火殘輝中,卻見官印封條欲隨風走,門樓匾額徑自晃悠,朱色未褪,恍見昔日盛景,斷梁殘柱,猶映眼前殘燭。
匾額只余一角尚懸,上書“張望樓”,一痕直貫,塵落其間。
原此樓便是舊司馬張敖一族所開,后祈春政變,此樓查封,尚未典拍。
張望樓面對者,乃東南之樓,即梁商樓,其居于二,一眼所望,乃分于三,其下檐檐相疊,景松相綴,霧攜光騰,其中細樓獨支,其上樓闊如蓋。
其下層檐中,一檐飛挑近街,上掛一匾,書“接天閣”,筆力蒼勁,似樹虬扎。
自飛檐入閣,越檐間仙境,自細樓可入其頂。
闊樓中寬闊非常,自窗望出,如踏繁城之上。
此時閣中人眾,皆素服而簪,若尋常之貌,金縷出袖,添富貴風華。
一青袍之人正坐上首,隙目似長考,指微擊于桌。過得一刻,閣中又來一人,隨后閣門畢,喧聲止,上首之人整衣起身,謂閣中諸人曰:“在下請諸位聚此,意為國獻力,雖無命懸之危,難免散財之災,不愿為者,可自下樓,衛(wèi)某絕不強求,留者衛(wèi)某感謝予吾薄面。去者衛(wèi)某絕無成見,然若留于此卻不從命行事,抑或泄露機密者,衛(wèi)某亦自有清理之法,諸位好自思量?!?p> 你道此何人也?此人正是衛(wèi)洽,其祖便是呼“國之危難,匹夫赴國”之衛(wèi)鵬。衛(wèi)鵬之舉令商人抬頭,乃商人之范,閣樓中所聚之人盡仲商,皆喚衛(wèi)洽為衛(wèi)賈長。
其言畢,樓中無一人下樓,衛(wèi)洽遂謹作一禮曰:“衛(wèi)某在此多謝諸位,如此,便請明日入夜,人聲鼎沸之時,共舉大事?!?p> 閣中一人曰:“如此,當先撤貨,以避其損?!?p> 衛(wèi)洽曰:“不!不僅不撤,明日尚應續(xù)行進貨,如尋常之時,不可予人口實。”
閣中諸人議論片刻,便應聲各散。
翌日天將近晚,華燈初上,接天閣挑燈辟道,一隊牛拉貨車至前,隨后閣中人絡繹而出,有人不慎未盡遮其車,旁路之人見之,竟乃極北貂裘,瑯丘之玉,其余珍寶不能盡辨。
道旁有人曰:“如此珍寶,何故不走后門?當街卸貨,豈非惹人眼紅?”
有人譏道:“你知道個甚?誰敢搶這幾位?別人偏生就是要漏予人知,好教曉其厲害?!?p> 貨卸近半辰之久,此地已摩肩接踵之時,方畢其事,牛車散去,接天閣開門納客,人流如川而進。
正當時,接天閣飛掛闊樓忽而火光耀于窗中,倏忽,火破窗闈,煙滾如烽。
不片刻,火勢疾竄,接天細樓頃刻化為火海,其頂闊樓搖晃一二,轟然墜下,聲雷塵揚,少頃,接天閣盡入火擁。
火勢起時,正是此間人眾,見接天閣走火,推攘而走,踏傷無算。
走火雖罕見,即梁兩道每年卻總是有數(shù)例,大小各異,然今日奇者,乃城中十數(shù)之處,皆起大火,多有今日方進貨者。
火起不過一刻,城中飛傳,起火之處,皆乃仲商之所,空與仲或將起一戰(zhàn)。
四處火起,城中大亂,衛(wèi)洽自然脫身于火中,此時一身火跡灰痕,灰頭土臉,身后聚諸商賈,直往仲國所設國賓驛館,大呼空國欲盡殺仲商,以斂其財,驛館之人速遣三道飛騎,往西陽城報此信。
空廷翌日議及此事,關墨恐壞仲國出兵伐儀之策,遣人日夜不停,換馬疾奔,速往西原報甘澤。
豈料衛(wèi)洽早已將其謀劃報與吳闊,以致甘澤廷上失利。
事已至此,甘澤自不久留,遣使先行,使隊隨后,往即梁城回。
恕十一年四月,仲國發(fā)檄文于天下曰:“仲乃仲人之仲,仲商亦仲之仲人,先有衛(wèi)公赴國,今有其子孫富國,凡仲人無有不喚衛(wèi)賈長者。空王貪利,陷其司馬一族,今猶無厭,盡焚空地仲商,雖方亦不可忍也,況乎大仲乎?”
遂由仲上將軍吳闊為帥,領兵十萬,為仲商討理。
檄文方傳未久,五月上旬便已大兵壓境,空國方經祈春政變,已罷司馬,又逢西原扣關,遲國欲戰(zhàn),而仲國屯兵于即麻平原之南,空國東門無防,仲國卻忽集結十萬大軍至,可謂摧枯拉朽。
時僅半月,東鄉(xiāng)郡盡失,大軍劍指即梁城,舉國皆驚,趙堂獻計,可由衛(wèi)尉董松詐降,王族盡離城北走,釋方國王室以和西原,許錢糧城池而盟遲國,待會同衛(wèi)將軍周由,再提軍回城,里應外合,此危可解。
勢急之下,關墨只能依計,命人護方國王室北歸,又遣使往遲,自攜文武宗室北去。
關墨棄宮退走,衛(wèi)尉董松開城投降,仲國不費吹灰取空都,天下大驚,喻歸覺察有異,仲國集大軍于即麻平原之南,每日操練,喊殺鼓號大作,卻有十萬大軍取空,殊為異常。遂遣人數(shù)次探營,數(shù)次后,一人趁夜掘長道,鉆入營中,卻見仲營鼓號成排,校場無人,有人于夜中舉火擊鼓,有人騎馬奔行營中,獨無大軍之象。
那斥候又摸至后營,旦見灶爐擺于野,柴火堆于側,營地處帳疏無人,篝火密布,探此,恐久將泄露,沿舊道出營,回報喻歸。
聞斥候之報,喻歸大怒,親書一信,著飛騎往溫城,請儀王再增兵南面,借機伐仲,儀王允,著談靖于東面調兵。
方國王室于空衛(wèi)護衛(wèi)之下,往北而去,待近玉河,將過河入晉德郡時,突遇伏兵,自平原呼嘯而來,忙往玉河處趕,來敵仗馬力,尚未近河,便將方國舊王室諸人兼空國衛(wèi)隊盡誅荒野,以坑相埋便走。
入夜,玉河濤聲行野,暗月無光,只見埋骨新土之上,有三道黑影摸黑而行,墨色甚濃,難辨其形,旦聞一童聲啜泣道:“究竟何人如此歹毒?竟未留一人!”
一粗獷之聲道:“哼!賊人扮作儀軍,殺人后又大張旗鼓,往儀地去,唯恐西原不知此事乃儀人所為,某卻偏生識得那領頭者,乃關墨外戚周治?!?p> 那童聲曰:“空王既要以釋父王而和西原,為何卻不留父王活路?”
一文質而低沉之聲道:“振公子謹記,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況乎一國?王上歸國,王上于空受辱這般言辭之下,西原未必止戈,然若王室為儀所害,仍劍指空國,必令天下恥笑,此狡詐關墨之謀也?!?p> 童聲低吼道:“如此便要父王王叔盡死?”
文質之聲道:“國利當前,焉有仁義?王上諸般謀劃,振公子方得活命,莫要讓王上泉下不安!”
說罷便見一黑影將童聲者攔腰抱起,三道黑影往谷河處竄走。
卻說空王關墨率兵往北,中途便聞周治得手,心中大快,至夜下營,卻又獨在帳中飲酒,至半酣時,只見一卒鉆入帳中,附耳關墨,細說一陣,只見關墨悚然而起,于帳中踱步,又將那卒拉至近前,低聲喝問道:“果真如此?爾未欺瞞寡人?”
那小卒跪地道:“千真萬確,小人親耳所聞,怎敢欺瞞王上?”
關墨滿面怒容,掀桌低吼道:“寡人如此待汝,猶不滿足,既然如此,休怪寡人!”
當夜,四下皆寂,僅聞火爆木聲,忽然,火映人影,一個個手執(zhí)利刃,脫鞋赤足之人鉆入各營,隨后悲呼四起,帳中濺血。
又一刻,只見關墨整衣出帳,喚左右相問,正問間,卻見先前來報之人自一側轉出,關墨喚其曰:“李翔,此番成事,爾占頭功,待寡人殺回即梁,自當為汝加官進爵?!?p> 話罷以手拍其肩,以示鼓勵,名李翔小卒跪地曰:“多謝王上栽培,臣探得十里外有行軍之痕,恐乃賊子,王上還請早早動身才是?!?p> 關墨切齒一聲“賊子可惡”,便從李翔之言,領隊轉道往東,片刻不停,將近天明,已行二十余里,李翔又報,后方追兵已循蹤追來,關墨便問賊人之數(shù),乃報僅數(shù)千而已。
關墨思忖片刻,謂李翔曰:“北境不安,諒那賊子亦不敢抽大軍來此,此地周圍,可有何莊院?”
聽聞此問,那李翔低頭一笑,隨后告關墨,前數(shù)里便有一莊,名李沱莊,關墨遂命其隊轉道,借莊將來敵伏滅。
隨后卻獨召李翔于側,告其曰:“今寡人落難,方知士族皆貪利之輩,待入李沱莊,將人盡殺,以保不失。”
李翔面色急變,關墨輕拍其肩曰:“領兵不念仁,掌權不言義,爾且去辦。”
李翔跪地而應,隨后其往前路刺探,待其退走,關墨曰:“真愚蠢也?!?p> 卻說李翔借往前方刺探,至李沱莊叫門,呼欲見族長,門侍見其披甲執(zhí)銳,不敢輕拒,遂報后堂。
引入請坐,族長李韶一頭華發(fā),滿面深川,笑目似闔,問曰:“不知將軍何事來訪?”
翔曰:“族長,我乃四房之孫,名翔,今有要事,遂才請見,親述族長?!?p> 李韶命人查譜,核查無異,便問曰:“是何事如此緊急?”
翔曰:“某事王上,因仲舉大兵來犯,王上棄宮而退,后欲會衛(wèi)將軍于歸井郡,某夜中偶聞,令尹趙堂勾結衛(wèi)將軍周由,欲舉兵降仲,王上大怒,下令將隨行大小官員盡殺。”
李韶大驚曰:“未想竟有如此變故,好在王上果斷,否則空將亡矣?!?p> 翔曰:“衛(wèi)將軍派兵欲殺王上,小子本欲將王上引至莊中,好得救駕之功,豈料王上私下傳令,命小子屆時將李沱莊人盡殺?!?p> 李韶猛然起身,又顫聲問曰:“果真如此?”
翔曰:“千真萬確,王上親傳口諭?!?p> 李韶踱步良久,告李翔且先歸營,屆時李沱莊緊閉莊門。
李翔不可久留,遂辭而去。
待李翔出莊,李韶將族中各房召集一處,吩咐即刻封莊,任何人不得開門。
莊中二房主事名李茂,族會中見李韶神色嚴肅,如臨大敵,遂人散來見,方知關墨欲借李沱莊殲敵,卻為周全計欲盡殺莊人。
二人本相坐而飲,聞此李茂手中茶湯盡撒,大呼危矣,李韶不悅道:“只將莊門緊閉,王上所言皆道不信,自可無虞,何需畏懼如此?”
李茂曰:“父親,若任王上入莊,我等皆死,若不開莊門,王上強攻,莊中如何可守?若當真守下,一日王上重回即梁,如何肯饒我李沱莊?”
李韶一驚,猶疑道:“衛(wèi)將軍周由勾結趙堂,正遣兵追擊,想必王上無暇破莊?再言即梁已失,王上尚能復起?”
李茂急道:“父親切莫大意,即便不會破莊,父親尚記遲國乎?遲國上平城破,現(xiàn)卻已能分兵伐空,難??諊粫绱?!”
聽罷李韶方除僥幸,于房中坐立不安,李茂皺眉垂首,過良久,李茂狠聲道:“無毒不丈夫,既然周由亦不愿王上留于世,不如便幫上一把!”
起先李韶猶豫不決,李茂曰:“父親要李家斷送我輩乎?”
恕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空王關墨領數(shù)千兵馬奔走于荒野,于酉時,日沉于西,抵李沱莊,豈料莊主卻言王上豈會至此為由,拒其入莊,關墨大怒,便欲揮軍破莊,還不待戰(zhàn),其下來報,追兵已至數(shù)里之外。
李沱莊懼關墨破莊,便言請其先往分莊,待明日查明,若果是王駕,再來請罪。
追兵將近,關墨只得且往分莊,借工事將追兵除去,離去之時回身相看,頗為冷厲,李翔見之,不自覺渾身輕顫。
至分莊時,已將近晚,關墨持李韶書信,分莊果然開門,一行入莊,關墨轉身,以目視李翔,李翔冷汗溢盔,忙點頭示意,正欲出刀,莊中各處忽傳鼓號,隨后便見莊中四處殺出,王師急行一日,方入莊,正是松懈之時,一時不備,兵敗如山倒,關墨上馬,趁亂往莊外奔去,李翔引眾相護。
正將出莊,李翔舉目一看,謂關墨曰:“王上速走,某來斷后!”
關墨曰:“好!爾之忠心寡人自會記得,周由已反,脫身往西,來尋寡人!”
說罷領十數(shù)騎奔往莊外,其余護衛(wèi)卻由李翔所領留于莊門,豈料斜刺又殺出一隊,關墨奔行中為絆馬索絆住,滾鞍落馬,尚不及回頭,身后數(shù)槍便將關墨刺死于地,隨后王師盡死于莊中,王室諸人無一幸免。
百余年空國,上自王室,下至文武,竟全數(shù)死于內亂,唯舊太子關琰幽于即梁,仲國取即梁,為仲國押至西陽城,得以保命,后有曲唱曰:
胡不聞,風過崇霄傾,月落韻海倒。
胡不聞,貧鄰飛黃時,遺貴人盡憔。
天下利皆三分讓,不教窮財留素縞。
金玉本乃無情物,凡為所號悉鬼魈。
大殿起時憶基筑,過河沾衣莫摧橋。
共盛世,史頌垚,詐貪國,四面討。
閣下聽一曲,辨此中之意。
下位謀亂可謂佞?君教臣死竟無端。
蕭墻禍起勤王側,寸功未記平白返。
聽風不分將否雨,滿廷盡害為己安。
救困未能得片勛,只慮私危反欲斬。
狡而婪,梟而專,不福于下惹禍誕,何怪親離屬遍叛?
甘澤盟仲終功敗,衛(wèi)洽焚樓引戰(zhàn)端。空營蔽耳破即梁,關墨棄宮謚于婪。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