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陽春
這兒已經(jīng)足足半年沒有下過雨了。我知道的那幾個泉眼也全都干涸掉了。我想我也應(yīng)該重新去一趟鎮(zhèn)上。
自從瘸子死了以后,這兒所有的事情就只有我一個人來做了。曾經(jīng)有一個年輕人來這兒短暫的待過一段時間,我讓他代替瘸子,干一些打雜的事,但很快他也走了。
四年零七個月以前,我遇到過一個奇怪的人,我們應(yīng)該算是朋友。他身患奇疾,只住了半夜就走了,但他說還會回來找我,來證明他是對的。
我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想他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死了,不然不會那么久了還不回來。
每年沙漠里都會刮很久的塵暴,我的客棧,其實已經(jīng)被沙子淹掉了一小半,不過,再等過五個月應(yīng)該還是可以的。
我認識的,來過我客棧的人,基本上都已經(jīng)死了,只有他是例外。
我想起拴馬石上還有他刻下來的字,可惜那拴馬石也已經(jīng)被沙子埋住了。
二.乞丐
瘸子死后我去過鎮(zhèn)上好多次。經(jīng)過南邊城門口那群乞丐的時候,我總喜歡多看一眼。
但我沒有再找到另一個像瘸子一樣的人。
少數(shù)幾個乞丐會跟著我,因為他們覺得我穿著長袍,看起來很像一個有錢人,而且又多看了他們幾眼。但很快他們就不再跟了。只有其中一個小乞丐會一直跟著我好久。
有一次我停下來,想問他為什么要一直跟著我,他卻害怕的跑開了。
后來我沒有再見過那個小乞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鎮(zhèn)子上找我最多的是馬家的族長馬廷武,這兒最有權(quán)勢的幾個人里面的一個。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想殺。
我記得他請我殺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哥哥,原來的族長馬廷武。
那時候我剛來到這。鎮(zhèn)上的馬家和陳家正因為一些我不清楚的事相互對峙。他給了我一把在刀刃上刻了“陳”的匕首,讓我偽裝成是陳家人殺了他哥哥。
我按照他說的坐了。
等我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成了馬家新的族長。
我在鎮(zhèn)上住了一段時間。我?guī)缀跻袅宋业目蜅?。但是我不想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沒有事可以做,沒有地方可以住。那一帶的風(fēng)沙我記得很清楚,如果沒人明天把沙子掃出去的話,客棧很快就會被埋的看不出一點痕跡。
所以只是待了三天我就回去了。
快要回去的時候我買了一匹馬,把瘸子留給我的那頭賣給了肉店的李老二。那匹馬已經(jīng)很老了,在沙漠里待了一輩子,風(fēng)吹日曬的,最后只賣出去了幾兩。
我找的那個人,刀法很好,他賣的肉,不論是什么肉,肉質(zhì)都好過別處。我聽說,這是因為他殺了一輩子畜生,刀法好,知道從哪兒下刀痛苦最少,那些畜生死前都還是放松的,所以肉質(zhì)最嫩。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這樣。
我要離開的那天晚上,那個沒有再見過面的小乞丐突然找到我。
他說,他知道我專門替別人殺人。
他說,他也有一個非殺不可的人。
我笑了,對他說,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那你應(yīng)該也知道我不是白替人干事的。十兩銀子雖說不多,但對于一個乞丐來說,還是不那么容易攢到的。
他說,他沒有錢,但是他可以吃苦,愿意一輩子跟著我,聽我的使喚。
他想必也有很大仇恨。我只知道,他看起來只有十幾歲,如果拿一輩子的時間來交換十兩銀子,這筆生意還是很值的。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盯著我好久,總讓我想起曾經(jīng)那個殺了瘸子的年輕人。
我問他,你要我殺誰。
他說,馬廷武。
那個找過我最多次的人。
如果我真的肯去殺了他,那么恐怕這兒我只能一輩子待在沙漠里了。
可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小乞丐。
第二天我去李老二的肉鋪。瘸子的馬被拴在門前的槐樹下,戴著黑色眼罩。我用那匹新買的馬把它換了回來。
我要小乞丐在北門邊上等我,我對他說,如果巳時我還沒有出來的話就不必等我,我的馬,它會帶他回到我的客棧,我要他幫我每天把那兒的沙掃干凈,直到一個嘴角有紅色胎記的人去那兒找我。
我看他慢慢的牽著馬走掉。
三.生意(2)
其實,像馬廷武這樣內(nèi)心有秘密的人是很好下手的。
因為我就是他的秘密。
當(dāng)他在自己秘密的閣樓里,拿著筆寫名字的時候,我轉(zhuǎn)到他身后,毫不費力的刺死了他。
他看起來好像很驚訝,但是很快就伏下不動了。我把被血泅濕的紙抽出來,上面只寫了兩個人的名字。
我?guī)ё吡四菑埣?,還有二十兩銀子。
巳時還有半柱香的時候我到了北門。
那個小乞丐已經(jīng)不在那兒。
我想可能有時候我自以為看明白了一個人,但是實際上并沒有。
那天以后我花了五天,回到了客棧,從此以后沒有再遇到過那個小乞丐。
客棧里全是風(fēng)沙,也差不多快倒了,但是那些殺不光的馬賊依舊回來,依舊不介意。因為他們只需要酒和食物,需要很多。這些我全都可以提供。所以那些沙漠里新出現(xiàn)的馬賊依舊會過來。
我從那些人閑聊的話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到了我走了以后鎮(zhèn)子上的情況。
那些馬賊是從被他們殺掉的客商,還有其他馬賊的嘴里聽來的。他們說的話我不知道我可以去相信多少。
他們說,馬家的族長前些日子給人做掉了,有傳言說是鎮(zhèn)上的錢家和陳家干的。因為除了他們沒人能出得起請人殺掉馬廷武的錢。
過了幾天又有傳言說,在馬家的人都要把身上給扎了好幾個窟窿的馬廷武給埋了的時候,居然來了個奇醫(yī),硬是把已經(jīng)在家里停了一天尸的人給救回了一口氣。
他們還說,錢家和孫家趁著被救活過來的馬廷武就剩下一口氣,馬家亂成一團的功夫,兩家瓜分掉了馬家的所有行當(dāng)。馬家?guī)缀踉谝灰怪g衰落,連夜搬出了鎮(zhèn)。
我看瘸子殺過很多人,我也殺過很多人。
我原來以為自己是不會失手的。
那個醫(yī)好了馬廷風(fēng)的醫(yī)生,我本來想見見他。但是聽說他很快就離開了鎮(zhèn)子,出了沙漠。看來我是見不到他了。
四.立夏。
在沙漠里每年的這個時候,因為太熱,我的作息就會變得很不規(guī)律。有時候我徹夜睡不著覺,卻又找不出原因。很多馬賊來這兒喝酒,幾乎每次都有新面孔,但馬賊的人數(shù)總還是只有那么幾個。
大多數(shù)的馬賊只和我有過一面之交。
我對那些馬賊的收費很便宜。
其實在以前我不很喜歡馬賊。但現(xiàn)在,瘸子死后,只有這些馬賊肯隔三差五的過來和我喝酒。
我有時候也會問馬賊買一點他們搶到的東西。
馬賊大多數(shù)不識貨。很多馬賊在眼里只認得金和銀。
我曾經(jīng)用半壺自己釀的酒,從他們手里換了一幅畫。那應(yīng)該是一副背景有山水的仕女圖。但是馬賊們賣給我的時候,已經(jīng)只剩下了山水,剩下半截不知道去了哪里。
畫上有題字,白妁夫人。
我不知道這個白妁夫人是誰,但是我很喜歡那些山水。那些山水畫的很真,就好像是我好久以前親眼看到的一樣。
那群馬賊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幅畫。他們從來不會去喜歡一件破了的東西。
我曾經(jīng)也生活在如同畫一般的地方過。
江南。
筠州,那時候我剛到束發(fā)之年。
我的父親是將軍府下一名普通的劍客。他很喜歡讓我跟著他在太陽下練劍。
可是比起和父親一起練劍,我更喜歡用筆硯作畫。。
我的父親,說我將來也一定是一個接替他的劍客,一個劍客不需要看很多書,像他一樣只認識幾百個常見的字就可以了。
我的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不知道她在哪,也沒聽說過有關(guān)她的事。
我還記得附近曾經(jīng)有個姑娘很喜歡看我練劍。因為她喜歡看我才堅持練了下去。
有一次我喊她這么苦悶的招式,我都練煩了,為什么你還是每天看的那么入神。
她沒回答我。
父親說,我的心里有雜念,讓我離開家去外面游歷闖蕩。
我離開家足足一年半。江南的山水景色,我多半都看過。我偷偷的畫了很多幅畫,多是山水景色。
有一幅,我畫了最久,畫的是那個曾經(jīng)經(jīng)常偷看我練劍的姑娘。我想把我畫的畫送給她,因為我覺得這些要有趣得多。
一年半后,我花光了盤纏,重新回到筠州,可是那兒已經(jīng)沒有將軍府。
在我回去的幾個月前,將軍被皇帝賜死。據(jù)說,可能是將軍想要謀反。
所有的劍客,全部都牽連著被殺,家屬流放。
將軍府被人一把火燒了整整三天三夜,只剩下一堆廢墟。
據(jù)說,火是將軍要被賜死前親身放的。
朝廷不允許別人去議論這些事。
后來我就離開了江南,離開的時候沒有身份,也沒有姓名。
所以父親說的沒有錯,我始終當(dāng)不了最好的劍客。
五.四年后
沙漠里的泉眼重新開回流的時候,一個我以為不會再出現(xiàn)的人來到了我的客棧。
距離我上一次見到那個奇怪的刀客已經(jīng)足足過去了四年還多。他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手里杵著一根胡楊木做的棍子。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已經(jīng)瞎掉了。
常年行走在沙漠里的商販,因為風(fēng)沙的緣故,眼睛或多或少都會不太好。他現(xiàn)在的樣子更加像一個剛被馬賊洗劫過的客商,而不是一個刀客。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樣找到這里的,或許是別人帶他來的。
我?guī)哌M來。他沒有提之前約定的那件事,我就沒有談起。我有一壇酒,是在遇到刀客那一年和瘸子一起釀的,我埋在地窖里,一直沒有拿出來過。這酒質(zhì)量要比我以往釀造的要好得多,我最多只能喝一半,另一半本來是要留給瘸子的,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了。
刀客有個很古怪的姓氏,叫赫連。他的字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忘了。那天晚上我與他聊了很久,就好像當(dāng)時我們第一次相見一樣。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根本不像我,因為兩個相似的人之間不會有那么多話可以談。
第二天,瞎子很早就離開了。他說,刀的快慢對他已經(jīng)不重要了,所以他想回家看看,在他還沒有死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我本來想送他的,但是他不肯,他說只要走出客棧以后筆直往前走,會有人在一公里外的沙丘下面等他。
我很好奇那個等他的人。一個人寧愿守在沙丘下面也不愿意進不遠處的客棧,這個人肯定是很有意思的。
他走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那壇酒,還剩下一小杯。我喝了酒,在房間里睡了整整一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個姓赫連的刀客告訴我,他欠沙漠一匹馬沒有還。他還說那天他離開客棧以后,在往北方一路走。一路上碰到好多人。這些,我全部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