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0
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要相信自己的記憶,我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心。
——《眠眠細語》
許眠走后,晏初水靠在床上,翻著手邊的一本《畫禪室隨筆》,書頁從指腹溜過,他有些心不在焉。
殷同塵坐在窗邊削蘋果,長長的一根果皮薄厚均勻,刀工驚人。
晏初水冷不丁拋出一個問題:“我之前和她結婚,是自愿的嗎?”
殷同塵手一抖,前功盡棄。
“老板,你是個男人,又不是女人,誰還能強迫你結婚?”他懊惱地拎起果皮,沒好氣地回答。
晏初水垂眸想了想,“我是男人沒錯,可她又不是一般女人……”
“……”
真要這么說,倒也合理。
不對不對……
殷同塵及時醒悟,現在的他可是騎在墻頭上的人,怎么能一邊倒呢?
“雖然許眠不是一般女人,但結婚真是老板你主動提的。”他蹲在墻頭,賣力地和稀泥,“難道你不記得了?”
晏初水搖了搖頭。
他不算全然忘記,可腦子都是些灰蒙蒙、霧沉沉的過往,不僅亂七八糟,還讓他覺得了無生趣,大約是真的想不通,他忍不住又問:“真是我求婚的?”
“唔……”
殷同塵摸了摸下巴,腦內靈光一閃。
PTSD患者在病情加重時,大腦會被創(chuàng)傷記憶占據,從而難以想起快樂和幸福的事,要想治愈患者,則必須喚醒他們對生活的渴望。
殷同塵何許人也?
墨韻首席拍賣師!
他最拿手的事,就是喚醒人類的渴望了!
“老板你這樣還怎么離婚,真要是走到起訴那一步,你得出庭的呀!”他一邊說一邊將削好的蘋果遞過去,“不如我?guī)湍慊貞浕貞???p> 邏輯滿分,態(tài)度誠懇。
晏初水一下子就被說服了。
于是,他接過蘋果,問出第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和她重逢那次,是她引誘我去的吧?”
“怎么會是引誘呢?”殷同塵一拍大腿,神色飛舞,“老板,你們的重逢可不得了,只能用一句詩來表達——‘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
“那晚月黑風高,老板你踏月尋人,雖然歷經千辛萬苦,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你終于找到了她,就在開門的一剎那,你……”
“我怎么了?”
“你就對她一見鐘情了!”
“???”
晏初水抬手打住,“她兩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怎么還會一見鐘情呢?”
“那就是二見鐘情!”殷同塵輕咳一聲,“而且你當時太過緊張,還羞澀地匆匆跑走,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
晏初水擰眉沉思。
盡管聽著有些離奇,可他確實記得自己當時跑得飛快。
真的是因為緊張和羞澀?
“那結婚的理由呢?也是因為二見鐘情?”他追問道。
殷同塵擺擺手,推翻他猜想的同時,給出另一個答案——“你饞她身子?。 ?p> “?。?!”
破碎的記憶在一瞬間閃出零星的光。
這句話他也記得!
清晰、逼真、栩栩如生……他是真的說過!
“那、那……”晏初水的呼吸驟然急促,“我和她婚后真的住在一起?”
講真,前面的部分他都可以接受,但要說與人同吃同住、同床共枕,晏初水是有些懷疑的,以他的警惕性,這一點極難突破。
“嘖嘖嘖……”
殷同塵不由地以手扶額,流露出難以啟齒的神情。
晏初水一頭霧水。
“老板,婚后的你就是一匹餓狼啊……”
“餓狼?”
“何止是住在一起,你是夜夜笙歌,還白日宣淫,整個人無心工作,每天只想搞黃色……”
“等等……”晏初水再次叫停,“可我記得是她騙了我,而且如果不是因為她,我怎么會是現在這樣?”
殷同塵瞇眼。
看來老板記得的部分不算少,得繼續(xù)加強邏輯。
“老板,你反思一下你之前的行為……”他循循善誘,“大晚上闖進小姑娘家里,然后饞人家身子,接著夜夜……”
“夠了、夠了!”
“所以你是個渣男?。 币笸瑝m給出最終總結,“你渣成這樣還鬧離婚,說到底,夫妻一場,好聚好散,人家請你幫忙鑒定三尺畫,你還不答應,哎……”
“……”
晏初水靜默良久。
“那你為什么還跟著我?”他反問。
殷同塵抬手撫上自己的左胸,一字一頓地回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著你,肯定也沒有道德呀!”
“……”
***
晏初水是在三天后想通的,他猜測自己之前可能是有大病,比現在病得還嚴重,才會做出那么多荒謬至極的行為。
成年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決定同意許眠的附加條件。
《暮春行旅圖》中間三尺不同于頭尾,應當是全畫最精彩的部分,他猜測中軸的出現并非偶然,情況或許與黃珣持有左三尺相似,收藏家手里有畫,卻不知是什么畫,直到他在宏德斥巨資拍下《暮春行旅圖》后,這幅畫的真面目才浮出一角,藏家因此幡然醒悟。
當然,這只是他的一種猜想。
另一種情況是,專門作贗品的人得知這幅畫價值連城,所以精心炮制出一張偽作,想大賺特賺一筆。
正因為有第二種可能性的存在,許眠才會提出要他親自鑒定。
然而現在的晏初水,精神麻木又情緒低落,加之先前看走眼的巨大沖擊,他實在不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不過許眠是這么說的——
“只要你幫我鑒定,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同意離婚?!?p> 這句話仿佛給殷同塵的鬼話又鍍上了一層金,她果然很包容、很豁達,渣的那個人的確是晏初水自己!
下意識的,他問:“離婚后,你有什么計劃嗎?”
“先把外婆接出來一起生活,然后……”許眠微微一笑,“去再婚??!”
“……”
***
離開檀城前,許眠去找了她舅舅黃煒。
臨河的小院與她的記憶越來越遠,院中的池塘、假山、芭蕉……都不見了,只有灰色的水泥地面,還有兩張牌桌。
她推門進去時,聽見舅媽正在向表嫂許諾:“等爛包袱將完整的畫拼出來,我們立馬搬走,想去哪住就去哪住,到時候你可得再生一個啊。”
表嫂抱著孩子坐在廊下,撇了撇嘴,“我覺得爸有點冒失了,先把那八個億拿到手不好嗎?萬一她搞不到畫呢?”
“你是不知道那張畫有多值錢,我可是看到新聞了,中軸在一個英籍華裔手里,如果能把畫拍回來,那叫國寶回歸?!本藡屵B聲感嘆,“國寶!懂不懂?”
“啊……”表嫂這才一臉明白的樣子,繼而又道,“虧得那老太婆命大,你說要是上次摔出個三長兩短,還怎么拿捏許眠?”
“可不是!”舅媽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我之前就和他爸說,得留意點老太婆,錢還沒到手,得讓她好好活著!”
“沒想到老頭子死了,老太婆也這么值錢……”
……
冬季的冷風吹不散她們勃勃的興致,許眠輕咳一聲,上前與她們打招呼,“舅媽,表嫂?!?p> 閑聊的兩人一時僵住。
“你怎么來了?”
這是舅媽的第一句。
“你來干什么?”
這是第二句。
許眠立在小院中央,不卑不亢地說:“我要去參加拍賣了,在離開前,我要再見外婆一次?!?p> “說好的三個月探視一次,你還蹬鼻子上臉了?”舅媽拎過手邊的一支雞毛撣子,就要來趕她。
許眠分毫未動,反而昂起下巴,愈發(fā)堅決地看向她們,“你也知道那幅畫是國寶,如今能給你們帶來巨額財富的人只有我,我當然有資格和你們談條件?!?p> “你……!”
舅媽還想罵兩句,卻被身旁的表嫂拉住衣袖,大約是暗示沒必要在節(jié)骨眼上招惹許眠,她只得訕訕作罷。
黃煒打了一通電話去精神病托管中心,許眠如愿,正大光明地走進去探視外婆。
午后兩點,陽光正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方秋畫穿著新羽絨服,坐在窗邊擺弄一只紫紅色的毛線球,一會將線繞上左手,一會又繞上右手。
許眠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仰頭看她,“外婆,我來看你啦?!?p> 方秋畫低頭看去,像是真的摔清醒了似的,她說:“眠眠來了?!?p> 許眠眼眶一熱,將頭靠在外婆的膝蓋上,貪戀她身上熟悉而溫暖的氣味。
“是我,是眠眠來了?!?p> “眠眠長高了?!狈角锂媮G下毛線球,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以前一點點矮,現在高了?!?p> “外婆,你最近要乖乖的,等我回來接你出去,好不好?”她吸了吸鼻子,很努力地笑起來,彎彎的眉眼如畫一般。
“出去……去哪里?”方秋畫糊涂地問。
“我們回家呀。”許眠握住外婆的手,細細撫摸她掌心的褶皺,又親親地靠著,“回我們自己的家,有小院、有池塘,和以前一模一樣……”
“那瑾瑕呢?”方秋畫忽然問,“瑾瑕也回家嗎?”
“外公……”小姑娘眼淚打轉,嘴角卻依舊笑著,“外公也會回家的,所以你要好好聽話,沒事別亂跑,更不要摔倒,好嗎?”
一聽到黃珣也會回家,方秋畫立刻笑起來,“好好,我不亂跑,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許眠想了一下日期,“等過了元旦,我就接你回家?!?p> 希望是人間最美的光,在那一刻,方秋畫看見了。
看見了綿延秀麗的云眠山,看見了靜靜流淌的云眠河,看見了河邊的小院,看見了院中的芭蕉。
春去秋來,歲月如梭。
“眠眠……”她說,“你說話要算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