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想和你走同一條路
巨魚像水面上浮現(xiàn)的泡沫那般被風一吹就消失了。林星潔渾身脫了力，軟軟地坐下來，倚靠在墻邊上。
那一瞬間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連呼吸都覺得累。她咬著牙努力堅持著，沒有讓懷里的男生摔在地上。
是……在現(xiàn)實中召喚出怪物的后遺癥嗎？
初次展露崢嶸的林星潔，來不及為自己超乎想象的力量感到欣喜或是吃驚，她甚至忘記了該把對方送去醫(yī)院的事情，胳膊被徐向陽的體重枕得發(fā)麻，卻還是并沒有松開，而是就這樣抱著對方的腦袋放在膝蓋上，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
徐向陽的意識逐漸復蘇。
“我這是……”
他覺得臉頰上傳來熱意，有種悶悶的、呼吸不過來的感覺，連忙強迫自己睜開眼。
眼前的一幕卻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靠在墻邊的林星潔閉著眼睛低著頭，似乎是睡著了，順著重力散落下來的黑長直發(fā)落在他的臉上，如有生命般輕輕搔動著，讓他的鼻子一陣發(fā)癢。
徐向陽吃了一驚。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女孩的大腿身上，隔著衣料和褲子，仍然感受到從后腦勺和側(cè)臉傳來的肌膚熱度，這令徐向陽感到十分不自在。
可他卻沒有動。徐向陽仰望著林星潔沉睡中的臉龐。他從未見過這種時候的她，女生白皙的面龐和端正的五官在夕陽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神態(tài)寧靜安詳，宛如一尊栩栩如生的女神像；唯有側(cè)臉上貼著的創(chuàng)口貼，給人帶來幾分屬于青春女孩的鮮活印象。
他有點呆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沒一會兒，林星潔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睜開雙眼，像是被他的動作吵醒。女孩揉了揉眼睛，低聲咕噥道。
“你醒了啊?！?p> “呃……啊?！?p> 徐向陽回過神來，突然間有種莫名的慌張。她卻好像沒有發(fā)覺現(xiàn)在的情況有哪里不對。
“我，我剛剛——”
伴隨著呼吸逐漸平復，徐向陽總算能說話了，只是因為嗓子干澀的緣故還顯得有點啞。
“你剛才是被嚇暈過去了，真是膽小?！?p> 林星潔想了想，微微歪了一下腦袋，輕笑著回答。
……還有這種事？
對了，他們被一群野狗盯上，然后他就……等等，自己好像真的就這么昏過去了？就在對方面前？他居然有那么怕狗？
徐向陽咳嗽一聲，有些尷尬地坐起身，從女孩的膝蓋上離開。
但就在這時，他才徹底回憶起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對，問題不在狗，而是自己看到了……看到了某種很奇怪的東西！
“那群狗呢？”
“跑了呀。我只是隨便吼了一下，結(jié)果它們就全部被嚇跑了呢。我都沒想到會這樣順利?！?p> 林星潔說話的同時，瞥了一眼被自己召喚出來的東西“毀尸滅跡”的現(xiàn)場。黏連在一起的野狗們已經(jīng)被吃得半點不剩了，連血跡都沒留下來。
“那群小狗狗看上去是兇了點，但還不至于做出傷人的事情，看來是我們倆擔心過頭了?！?p> 真的是這樣嗎？
徐向陽忍不住扶住自己的額頭，懷疑地看向?qū)Ψ健Ａ中菨崊s仍舊是那副很自然的態(tài)度，繼續(xù)說道：
“不過嘛，還是要感謝你。我還以為你剛才會被嚇得轉(zhuǎn)身就逃呢。這群狗真的氣勢很足，在附近可謂是人見人怕。帶著小孩的大人們看見了，都會繞著走?！?p> 林星潔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后姿態(tài)輕盈地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她將雙手負在腰后，俯瞰著他。
“沒想到已經(jīng)到下午了。你覺得身體如何？要我陪你去一趟醫(yī)院嗎？”
“呃，不用了?！?p> “……是嗎?！?p> 女孩點點頭，又說道。
“那我走了?！?p> 她拋下這句話，就準備離開。
“等等，不是說好一起吃飯嗎？”
徐向陽下意識叫住了對方。
“你希望和我一起啊？”
林星潔轉(zhuǎn)過頭來，臉上笑意盈盈。
徐向陽蹙起眉，總覺得她給人的感覺有點變了。
“之前說好的是早飯，你要想約我吃晚飯，就再邀請一次?！?p> 徐向陽沒有理睬她的打趣，只是皺著眉頭問道：
“所以，你這是打算去做什么？不是要回家吧?！?p> “為什么這樣說？”
他指了指少女的手。
從寬大的風衣袖筒里鉆出的纖細手掌，正牢牢地攥著甩棍的柄端，用力到指尖發(fā)白，青色的毛細血管隱現(xiàn)。
“你說這個啊……我還你不就是了？”
她將甩棍遞過來。
徐向陽沒有接過來，而是一臉認真地指出：
“我覺得你是想去打人的?！?p> “又是這個問題啊……”林星潔嘆了口氣，“好吧，我承認，我是打算去找他們。我不可能不報復啊，你被人欺負了，難道還能不還手嗎？你要是選擇忍耐，他們就會覺得你好欺負，然后你就再翻不了身了，明白嗎？”
林星潔出于謹慎考慮，本來的計劃主要還是以自保為主。但是這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擁有報復的能力之后，想法就改變了。
“我說過了，我沒有阻止你的意思。雖然我是覺得報警比較好，只是我看你好像不樂意……”
“我當然不樂意?！绷中菨嵈驍嗔怂脑?，“別說他們幾個都是未成年人，能不能處理，就算這伙人都被關(guān)進去了，那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吃了這種大虧，必須得從他們身上報復回來。更何況——”
她的話頭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輕飄飄。
“要是警察來調(diào)查了，學校里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呃，那個詞叫啥來著？對了，是被‘強奸未遂’。徐向陽同學，你覺得那時候我的處境會變成什么樣？”
“這……”
“別誤會，我倒是不介意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反正已經(jīng)習慣了。”女孩一派無所謂地攤開雙手，“只是我覺得，這事兒要是鬧大了，學校真的會開除我。我看老師們也快忍不下去我了?！?p> 徐向陽沉默，沒有回答。
林星潔的成績理所當然的不好，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女生很笨。相反，她很聰明，社會經(jīng)驗比自己豐富，會考慮的比自己更全面。
可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他才更覺得胸口一陣煩悶，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有些事情她一定是懂的，為什么不去做、不去改變呢？
他想要阻止她，是擔心林星潔惹出麻煩，別等會兒做了壞事的人沒出事，結(jié)果她卻先被送進少管所?？勺屑毾胂?，他有何理由阻止對方？這件事要管，那件事要管，他又不是林星潔的家長。
徐向陽現(xiàn)在真的有點搞不懂自己的想法。
雖然兩人之前的關(guān)系很僵硬，可他昨天還是救了她。他當然不覺得有問題，反而覺得很慶幸，這是一件能挺起胸膛的大好事……但當時的他，是真心覺得把對方救出來就好了，之后的事情都和自己無關(guān)，這才符合他的心意。
可是現(xiàn)在呢？到頭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管她的閑事，遠沒有自己想得那么瀟灑。
他每次看到林星潔，內(nèi)心總會浮現(xiàn)出復雜的情緒，這種情緒是自從認識她之后不久就產(chǎn)生了，此時此刻亦是如此；而這種情緒一旦表露出來便是煩躁，一種不知緣何而來的煩躁……
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林星潔沒有開口，沒有離開，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
頭頂落下來的陽光愈來愈熱烈，他胸口處煩悶的火正在燃燒。那天聽見后排的男生說起林星潔交了男朋友的事情，那家伙還有意讓自己聽見，當時，他內(nèi)心涌現(xiàn)的就是這種感覺。
徐向陽以為自己是討厭別人將自己和一個不良少女牽扯在一起，于是他才對別人說“我和林星潔不是一路的”，而現(xiàn)在看來，似乎并不是這么回事。
徐向陽長長吐了口氣。
……真是復雜。別說搞懂面前的女孩在想什么，他連自己的內(nèi)心都搞不懂。
他順著自己的心情，沉聲開口：
“然后呢？在那之后，你又要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還會像過去一樣嗎？”
“奇怪的問題，”林星潔眨了眨眼，表情有些不可思議，“我還能變成什么樣？”
如果林星潔還是繼續(xù)過著現(xiàn)在的生活，如果她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的話，她還是會被人盯上，這次就算報復了那幾個人，下次還有可能被他們找人報復回來……
而總有一天，對方還會遇見昨天那樣的事情。
到那時，自己還能有機會救她嗎？或者說，除了自己以外，還有誰能對她伸出援手呢？
一想到這里，那種煩躁感仿佛積累到了頂峰，從他的心頭一直涌到喉嚨處。徐向陽張了張嘴，那句話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你……就沒有想過要改變嗎？”
林星潔沒有回答，注視著他的瞳孔似墨般漆黑深沉，透不出半點情緒，神態(tài)異常平靜。
徐向陽卻管不了她在想什么，只顧著把自己的想法全部一股腦說出來：
“你沒有想過自己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嗎？如果以后又遇見那種事情……你只是一個人，對方卻不止一個，而且只要不想辦法遠離這群人，他們會不停糾纏你，到時候你又該怎么辦？這樣下去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遲早有一天會出事！你應該做的是徹底地改變自己，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軌，像個普通學生那樣生活，遇見麻煩就去找自己的父母長輩，找老師，找警察，找大人來幫你，而不是永遠一個人想辦法。我不知道你是有什么困難，可是我覺得脫離當下處境的最好辦法就是讀書，現(xiàn)在開始還完全來得及，考個好的大學，拿到獎學金，然后，然后……”
他的話說到一半卡殼了。徐向陽剛才越說情緒就越激動，等他停下來后，卻一時間想不到該如何繼續(xù)。
正所謂“交淺言深”，徐向陽意識到，自己一時間沖動所說的，都是他本人根本沒有立場去講的話。他就像對方的長輩那樣居高臨下地指點別人的生活，不論對錯，聽到他人耳里只會覺得“這個人腦子有問題吧”。
他以為對方會扭頭直接走。然而對方的反應，卻超出了他的預料。
“你說得很對?！?p> 林星潔神情平靜，點頭表示贊同，完全沒有生氣的意思。
“……”
“可是，總是有難處的。本來就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人的生活?！?p> 女生的目光落在別處，無意識地搓了一下垂落到耳畔的發(fā)。
“改變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說不要獨自一個人，現(xiàn)在又到哪里去找一般學生當朋友呢？”
聽見這話，徐向陽突然覺得自己的舌頭有點發(fā)干。他舔了舔嘴唇，猶豫了好一會兒后，才低聲說道。
“……我可以幫你?！?p> “哦？”
林星潔的視線又轉(zhuǎn)了回來。
“你之前不是說過和我不是一路的嗎？為什么要幫我？”
“我那時候的意思是說……”
徐向陽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提起那天下午的事情，話頭頓了一頓。
原來她一直很在意這句話嗎？
…不，不對。在意的人從來都不止她一個。
徐向陽又一次想起了兩人初遇時候的景象。
他好像摸到了一點頭緒：有關(guān)于內(nèi)心的無明火，有關(guān)于那沒來由的煩躁，和對待林星潔的看法，以及好似一團亂麻的情緒……他終于有點能理解了。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覺得很遺憾，我們沒能走在同一條路上?！?p> 他說。
“這樣啊?！?p> 林星潔又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還是沒有多少變化。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又抬頭看了看他的臉，有一段時間沒說話。
徐向陽搞不懂她的想法，只好傻站在那里。
然后，他見到林星潔從袖筒里伸出一只手，朝自己舉起拳頭來。
徐向陽愣了一下。
要……要揍我？可她表情不像啊，更像是在……是在害羞嗎？拳頭上也不像是帶著力氣。
“快點，別讓人家尷尬啊。”
女孩小聲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張白玉般的臉頰，正微微泛起紅霞。
“你……”
“是。我也……這樣想?！?p> 林星潔的眼神異常認真。
盡管如此，徐向陽還是覺得她的想法轉(zhuǎn)變得太輕易了，有點反應不過來。但他的手還是下意識舉了起來，和對方輕輕碰了碰拳。
林星潔上輩子可能真的是縱橫武林的女俠吧，他想，和別人約定的動作居然是這個。
兩人放下手后，一時間相顧無言。
“話說在前頭，”女生將手放到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既然大家要走同一條路，我們倆從現(xiàn)在開始就是要相互幫助的朋友了，你可要說到做到啊?！?p> “只要你真的……真的愿意改變，我就會幫你的?！?p> “那你介不介意再陪我一會兒？我肚子餓了，想去吃飯。我會請客的……啊，別誤會，我之前說了要報答你，可不是只有這一點，不是說成了朋友就不算數(shù)了?！?p> 徐向陽有些遲疑地點頭。
“但是，你的父母會不會擔心？不用回去說一聲嗎？”
“放心放心，我家里人不會管我的?！?p> 林星潔轉(zhuǎn)過臉，主動走在前面。
在徐向陽看不到的地方，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像被人撫摸時的貓兒般輕輕瞇起來，神情中既有著動人的可愛，又帶著些許青澀的嫵媚。女孩愉快的心情溢于言表。
“抓緊時間走吧！”她腳步輕盈，大踏步往前走，“要是在哪兒落下了，我可不會一直等你?！?p> ……你該不會是根本不打算請客吧？
徐向陽心想，腳步卻不自覺加快了幾分，跟在黑長直發(fā)女孩的身后，朝著街道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