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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各斯之主

第六章 修辭

邏各斯之主 落一荻 3016 2021-01-06 00:30:00

  “你為什么要學習修辭?”

  伊索克拉底的問題讓學生們愣了一下,很多人確實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大部分學生都是慕名而來。對他們來說,伊索克拉底是一個有名的演說家,或許還是個智術(shù)師——盡管他從未在人前顯露過這一點,不過他是一個名人,而名人總是吸引很多人跟隨在他身邊。

  這時,狄摩西尼突然起身:“我學習修辭的原因很簡單,我需要一場訴訟。一場必勝的訴訟。我要起訴我的監(jiān)護人,他們侵吞了屬于我的遺產(chǎn)?!?p>  “訴訟?很好的理由。”伊索克拉底點了點頭,“這確實是我們要學習的內(nèi)容?!?p>  他用一根樹枝在院中的沙地上寫下“訴訟”這個詞,一些學生紛紛掏出莎草紙和羽毛筆?!霸V訟時需要如何才能勝訴?”伊索克拉底并沒有打算讓學生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xù)說道,“在法庭上,如果我們是原告,我們面對的是法官、陪審團和被告。原告和被告輪流發(fā)言,之后便由陪審團成員投票決定被告是否有罪。雅典的法律要求陪審團投票超過五分之一才能使訴訟成立,否則便是誣告,原告需要倒賠一千德拉克馬?!彼戳搜鄣夷ξ髂?,“而即使判定有罪,被告仍然可以提出贖刑,即自愿接受較小的刑罰而免除較大的刑罰。這時第二輪投票,決定被告會得到哪一個刑罰?!?p>  伊索克拉底中斷了講解,抬起頭來:“那么,如何在訴訟中勝利呢?”

  赫米阿斯起身說:“我認為正義的一方會獲得勝利,說真話的會得到更多的支持?!?p>  “哈?”伊索克拉底發(fā)出一聲嘲笑,“也許你們知道蘇格拉底的審判,請問蘇格拉底有沒有說實話?他勝利了嗎?你完全搞錯了方向,法庭發(fā)言的意義在于說服陪審團,而不是聲明自己的正義!”

  “老師?!眮喞锸慷嗟缕鹕恚叭绻@樣說的話,蘇格拉底接受審判時也沒有說服陪審團,那蘇格拉底難道不清楚法庭發(fā)言的原則嗎?”

  “不?!币了骺死尊堄信d味的看著這個不算高大的年輕人,“蘇格拉底做的沒錯。他根本沒有針對陪審團做出發(fā)言,而是針對不同的對象。”

  “對象?”學生們紛紛表示疑惑。

  “我剛才所講的,是在普通的法庭訴訟之中,控辯雙方要說服的對象應(yīng)該是陪審團,沒有針對這個對象作出的發(fā)言,不會是成功的發(fā)言。”伊索克拉底回答道,“但我認為,蘇格拉底的發(fā)言并非針對陪審團這個審判方,他的發(fā)言針對的是另一個審判者?!?p>  “另一個?可是雅典法庭只有陪審團有最終的審判權(quán)力啊?!币恍W生小聲議論著。

  “神。”伊索克拉底提高了聲調(diào),“蘇格拉底并非讓雅典的陪審團來審判自己,他自己要面對的,自始至終都只是來自神的審判。他要說服的對象,是神。”

  ……

  院子里突然安靜下來。

  伊索克拉底嘆了一口氣,“你們知道,德爾菲神廟的啟示嗎?蘇格拉底的朋友海勒豐(Chaerephon)去德爾菲神廟請求啟示,問‘在雅典還有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嗎’?神諭回答‘沒有’。以蘇格拉底的智慧,他怎么不知道在法庭中應(yīng)說服誰呢?除非他根本就不在意這個法庭?!?p>  感受到學生們都集中了精神,伊索克拉底有些驕傲地說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蘇格拉底對你們而言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傳說。但我曾經(jīng)認識他,跟隨他,我對他的了解,甚至超過了任何一個他的學生?!?p>  “在那時,雅典生活著很多學者,他們有的是智術(shù)師,有的是哲學家。但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我也曾經(jīng)疑惑這是為什么,直到有一次,我聽到他在我面前說:‘有靈在向他說話’?!?p>  “那時我僅僅以為這是一種修辭,就如同我們說自己‘突發(fā)靈感’。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低估了他。你們聽說過阿里斯多芬(Aristophanes)的《云》嗎?‘他在空中行走,一心向著太陽?!⒗锼苟喾铱赡苷f過一千句謊話,但這一句卻是真的?!?p>  “他能施展我們難以想象的技藝,雅典城里的市民可能沒有看到這些,但同他一起戰(zhàn)斗過的老兵們,都知道他有強大的能力。他救過人,也殺過人,他的能力讓敵人膽寒?!?p>  “當他被告上法庭時,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宿命。這是強大的技藝帶來的禍患,偏偏他又是一個不懂韜光養(yǎng)晦的人。陪審團的成員有一多半是他的戰(zhàn)友,三個原告是他戰(zhàn)時的下屬。他們殺了他,因為他們害怕他,雅典害怕他?!?p>  “但他愛雅典,愛它的人民,哪怕他可以隨意逃出監(jiān)獄,或者把那些誣陷他的小人化為灰燼。然而他放棄了,因為這場審判不算什么,真正的審判是他獨自面對神的判決。”

  “雅典人給他的罪名是:毒害青年和引入新神。哈哈,這可真是恰當!”伊索克拉底情緒激動起來,“法庭的那些蠢貨不會想到,這個罪名對他來說是實至名歸:他毒害青年的方法就是給他們指出真理之路的方向,而他引進的新神就是‘邏各斯之主’!”

  “邏各斯之主?”學生們躁動起來,“真的有這樣一個神嗎?祂像宙斯,像雅典娜,還是像赫爾墨斯?”

  “不要把詩人的想象和神混為一談?!币了骺死纵p輕搖頭,“對于邏各斯之主,我對祂并沒有什么了解,我只知道祂的力量可以為人們所用,多少智術(shù)師和哲學家都證明了這一點,而蘇格拉底無疑是其中的翹楚。現(xiàn)在稍有些知識的雅典人,或多或少都聽過這個名字,但是對祂本身,我們一無所知?!?p>  “我不妨告訴你們,這些話在某些智術(shù)師那里可以開上很高的價錢。”他面帶嘲笑,“其實,它們一文不值,就像我追隨蘇格拉底許多年,卻至今也無法施展出他的技藝——用柏拉圖的話來說,我的實踐被我的語言掩蓋了。但我內(nèi)心知道,恰恰相反,所有實踐的本性是相同的,它們都是說服。我只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說服城邦的人上,而有些自然學者,比如德謨克利特(Democrites),他們可以說服自然;更有些高明的哲學家,比如蘇格拉底,能夠說服神?!?p>  “神,也是可以被說服的嗎?”狄摩西尼感到有點精神恍惚。

  “別的神我不知道,但一個稱名為邏各斯的神,確實會回應(yīng)人們的語言。”伊索克拉底將樹枝扔在地上,“這就是為何我們要學習修辭,它可以讓我們了解說服的藝術(shù),直至說服神明?!?p>  ……

  在一段震撼人心的開宗明義之后,伊索克拉底開始了基礎(chǔ)而又繁瑣的教學。說它基礎(chǔ),是因為學習修辭要從最基本的語詞、句子和邏輯入手,說它繁瑣,是因為學習這些往往伴隨著大量的練習。

  “讓我們從一個簡單的三段推理開始吧?!币了骺死自诘厣蟿澚巳谰€。“我們都知道這個命題:人都是會死的。那么由它可以推出什么?”他繼續(xù)在地上畫了個圓圈,在圈中寫了個A字,用來代表“人”,又畫了一個大圈,寫上M字,代表“死”?!八械腁都是M,這是一個全稱命題,它代表所有符合A的東西都屬于M之中。也就是說大圈M包含了小圈A。假如小圈里有一個東西,比如蘇格拉底。我們知道,蘇格拉底是人。那么,我們能得出什么呢?”

  “蘇格拉底也在這個大圈之中?!庇袑W生回答道。

  “是的,所以完全的論證就是:人都是會死的。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是會死的。第一句叫做大前提,它是一個全稱判斷;第二句叫做小前提,它是一個特稱判斷;最后一句叫做結(jié)論。這個結(jié)構(gòu)就叫做三段論?!币了骺死滓豢跉庹f完,“三段論是我們進行論證的基本結(jié)構(gòu),請你們自己構(gòu)造十個三段論,把它們寫在莎草紙上!”

  學生們紛紛埋下頭去書寫,亞里士多德掏出羽毛筆沾了沾墨水,卻一時犯了難。他一開始寫,就感到了困難。困難不在于理解這種結(jié)構(gòu),而在于想到一個正確的大前提;他轉(zhuǎn)頭看了看阿里斯塔,只見他不假思索的寫道:“所有的教師都是豬。伊索克拉底是教師。所以,伊索克拉底是豬。”

  亞里士多德悄悄地問他:“這樣的論證也可以嗎?”

  阿里斯塔滿不在乎:“父親告訴過我,推理的結(jié)構(gòu)不在于內(nèi)容,而在于它的形式有效。”

  伊索克拉底注意到了他們交頭接耳,于是走過來,看到了阿里斯塔的那個三段論。

  “哈哈。”他笑得很開心,“很不錯。你抓住了三段論的核心。不過,請你在今天下課后,再寫一百個不同大前提的三段論,明天上課時交給我。這是對你的獎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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