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上,學園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身影。他衣衫襤褸,斗篷對折蓋在頭上,一只手把一個布袋子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提著一個燈籠。如果人們看清了他的面容,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不到四十歲,但他的行動像一個老人。
歐多克索沒有多說什么,將他引到學園中心,而這位奇人一路用燈籠左照右照,仿佛在尋找著什么。學園的學生們注意到了他,都暗自發(fā)笑。亞里士多德不知這是何方神圣,于是用眼神詢問阿里斯塔。
阿里斯塔忍住笑:“那是‘獵犬’?!?p> “啊?”亞里士多德沒聽明白。
“錫諾普(Sinope)的第歐根尼(Diogenes),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的獵狗。”阿里斯塔解釋道,“安提斯泰尼也是蘇格拉底的弟子?!?p> 亞里士多德確實聽說過安提斯泰尼這個名字,在雅典這個名字甚至比柏拉圖還要響亮。他的不少名言警句在街巷上流傳,比如“我寧可成為瘋子也不愿追求感官的愉悅”,因此他們的學派以生活艱苦而著稱。蘇格拉底曾稱,“通過安提斯泰尼袍子上的洞,我看到了他的驕傲?!币驗樗惺绿亓ⅹ毿小⒀哉勏兄腔?,在雅典久負盛名。又因為他居住在“白犬”(Cynosarges)運動場附近,所以得了一個綽號“純?nèi)?;而他的學派也因此被稱作“犬儒”(Cynic)。
“安提斯泰尼名聲響亮還有一個原因?!卑⒗锼顾f道,“是他為蘇格拉底復仇?!?p> “哦?”赫米阿斯一時來了興趣,“這是怎么回事?”
“當時誣告蘇格拉底的有三個人,米勒托(Meletus),呂空(Lycon)和安尼圖斯(Anytus)?!卑⒗锼顾f道,“蘇格拉底的審判是安尼圖斯主導的,他是城邦的谷物檢查官,有很高的威望,沒有他的參與,蘇格拉底很可能不會被定罪。”
“在蘇格拉底死后,安提斯泰尼將慕名來追隨蘇格拉底的學生全都帶到了安尼圖斯的門下,告訴他們安尼圖斯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這讓雅典人認為安尼圖斯所作所為全因嫉妒,感到受了欺騙,因此十分憤慨?!卑⒗锼顾又f,“而當安尼圖斯的名聲敗壞后,他管理的糧倉不知怎么突然起火,他作為負責人被流放,但剛一出城就被人用石頭砸死了?!?p> “以此為契機,雅典重新審理了蘇格拉底的案件,安提斯泰尼當庭作證,證實了三人的誣告,之后米勒托被處死,呂空被流放?!卑⒗锼顾Z氣中飽含著敬佩,“由此蘇格拉底被平反,安提斯泰尼是最大的功臣。雅典人叫他‘純?nèi)刹皇浅爸S,而是贊賞他的忠誠?!?p> “第歐根尼是他最著名的弟子,行事作風也和他一樣?!卑⒗锼顾戳艘谎壅谧呓母赣H和訪客,小聲說道,“他被稱為'獵犬',是因為他十分好斗,言辭也比他老師激烈得多。”
“那他大白天打著燈籠干什么?”赫米阿斯不解地問。
“尋找一個真正的人?!边@時第歐根尼恰好停在了他們面前。
面對徹底失語的眾人,第歐根尼心情愉悅地伸了個懶腰,他把布袋子隨意地放到地上,掏出一塊有點硬的面包,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周圍的學生們不知所措,有幾個人更是默默地走開了。
“你們?yōu)槭裁磁挛??我又不會咬你們,就像狗不會咬甜菜根。”他咧嘴一笑,“柏拉圖的房子里難道沒有面包嗎?”
“第歐根尼,我們請你來是有正經(jīng)事的?!钡吕普镜搅怂拿媲?。
“哦,這不是醫(yī)生德拉科嗎?上次我見到你時你還是個摔跤手?!钡跉W根尼還是嬉笑著,“你是為了報復那些你打不過的人才為他們看病嗎?”
“咳咳。第歐根尼,我想你聽說了,學園遭遇了一場入侵?!睔W多克索打斷了他的調(diào)侃,“我們現(xiàn)在需要找到一個人?!?p> “我也是?!钡跉W根尼接上一句,“我一直都在找‘人’。”
“好吧?!睔W多克索不想搭理第歐根尼莫名其妙的發(fā)言,只繼續(xù)說道,“我們懷疑他有一種技藝,這種技藝可以使人失去意識,甚至失去‘靈魂’,但保持著生命體征。根據(jù)智術(shù)師西奧多羅的說法,連他也看不出這是如何實現(xiàn)的?!?p> “這不難理解,他被他的技藝束縛住了努斯,就像王公貴族被紫袍束縛住了身體?!钡跉W根尼還是保持著嬉笑的表情,但眼睛里沒有一絲笑意。
“另外,我們有幾個學生發(fā)現(xiàn)了另一條線索?!睔W多克索指了指亞里士多德他們,“敵人的那輛馬車可能裝載過一種黑色液體,它最后消失在朗普洛克勒的石匠工坊?!?p> “好啊,這是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這可比討厭的智術(shù)師有趣多了?!钡跉W根尼轉(zhuǎn)向亞里士多德,“是你發(fā)現(xiàn)的?”
“是的?!?p> “好,帶我去現(xiàn)場看。”他提起了袋子,大步朝學園外走去。
路上,赫米阿斯悄聲問跟在眾人后面的阿里斯塔,“我們?yōu)槭裁匆埖跉W根尼來?他有什么厲害的技藝嗎?”他打心眼里不喜歡這個油腔滑調(diào)的人。
“犬儒派擅長追蹤?!卑⒗锼顾卮鸬?,“安提斯泰尼年事已高,而第歐根尼是他最出色的學生?!?p> “哈哈,小伙子?!钡跉W根尼不知怎么聽到了他們的低語,“其實我更擅長說服。比如,如果我能說服德拉科,我一定說服他去自我了斷?!?p> 德拉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惡言惡語,他朝地面一指,“痕跡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
第歐根尼并沒有低頭,而是朝天上和四周看了一圈。他接著把手按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萬物屬于諸神。諸神與智慧之人為友?!?p> “而朋友分享一切?!?p> “故萬物屬于智慧之人?!?p> 突然,一陣狂風包裹了他,把他的破袍子掀起,但他毫不在意,仍然把手緊緊地按在地面上,直到風沙停下。他從布袋子里掏出吃剩的面包,又咬了一口。周圍的人默默看著,誰也不敢去打擾他。
這時,一只流浪的野狗從他身邊跑過,第歐根尼將手里的面包扔給它。那條狗叼過面包,一溜煙地向前跑去。
“跟著?!钡跉W根尼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跟著野狗跑了出去。
他一改平時緩慢的動作,腳步飛快,其他人緊跟著他。只見第歐根尼跟著那條狗繞過了兩條巷子,停在了一面矮墻前面,那條狗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這面墻并不高,阿里斯塔可以看到院子里有幾個黑色的大缸。
“我們進去?!弊o衛(wèi)者隊長利奧斯特納帶著幾個士兵闖入院子。院子中空無一人。
這位隊長帶著他的手下緩緩接近緊閉著房門的屋子。有一個士兵一腳把門踢開,接著“哎呀”一聲倒在地上,他的肩頭中了一箭。
其他護衛(wèi)者趕緊伏低身體,有兩個帶盾的士兵擋在前面。屋子里卻毫無動靜。
護衛(wèi)者們在盾牌掩護下沖進屋子,只發(fā)現(xiàn)一張弓扔在地上。
“跑了?”利奧斯特納看著屋頂上那個大洞,驚訝地說道。
“說不定這就是個陷阱?!备M屋的歐多克索說道。
“我們應(yīng)該看看那些水缸里是什么?!卑⒗锼顾屩f道。
當他們打開那幾個大缸,發(fā)現(xiàn)里面確實盛滿了黑色的液體。他們像油一樣粘稠,但是如墨一樣黑。
利奧斯特納看到之后,驚訝地說道:“這是……瀝青?”
從樣子上看,這些液體確實很像融化的瀝青,但周圍的溫度并沒有到達可以融化固態(tài)瀝青的程度。
第歐根尼看了一眼,輕蔑地說:“那是火油,小心點,那是波斯人的燃料,海軍用來火攻戰(zhàn)船。”他突然大聲念起詩句,
“特洛伊人不停將火投上快船,
那船上頓時升起不滅的火焰?!?p> “荷馬的《伊利亞特》?!睔W多克索說道,“我們還算幸運,如果敵人點燃它們,恐怕我們會吃個大虧?!?p> “所以為什么他們沒有點燃它們呢?”阿里斯塔問道。
“如果用火點燃大缸,恐怕會發(fā)生難以預料的爆炸?!睔W多克索回答了兒子的提問,“看來他們不想引人注意。”
“說明這事兒還沒完。”第歐根尼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壁虎丟掉尾巴,因為它可以再長出一條。”
“難道……他們準備的火油,還不止這些?”利奧斯特納頓時緊張了起來。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大家都聽到,遠處的衛(wèi)城方向,傳來了巨大的爆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