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遺世獨立、相依為命
“你說什么?”
那少年臉色一變,停下了手,瞪大了眼珠子,以一種仿佛不敢相信的目光看向?qū)幮澳阏f我的劍法爛?”
這句話的斷句很奇怪。
如果是其他人說,就會強調(diào)“我的”二字。
可他強調(diào)的地方,卻在“爛”這一個字上。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劍法爛,因此在憤怒之前,先出現(xiàn)的是奇怪。
而在奇怪之后,瞧他的樣子,那憤怒卻也好像想要涌出,卻又好像不知道該不該涌出,顯得無所適從。就好像對他而言,被人評頭論足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體驗,以至于事到臨頭,反而難以真正憤怒。
“你從小到大,就沒人敢說真話嗎?”寧宣笑道,“那我再說一次,你的劍法拙劣不堪,爛極了?!?p> 這短短兩句話,讓旁邊沉溺于棋局的兩人抬起了頭,兩人看到了寧宣和那少年起了沖突,臉色也都焦急。
他們正要站起來——卻在還沒有站起來之前。
少年一揮手,制止兩人,同時問道,“你是誰?”
他問話的時候,看也不看那兩人,只盯著寧宣喝問一聲。
這其實是一種非常不尊重的行為,任何一個江湖上的高手,按說都難以接受這樣一個劍法支離破碎、武功未入門道的少年的侮辱。可常飛和馬黃葉二人卻仿佛甘之如飴,臉上非但沒有憤怒,反而恭恭敬敬,乖乖巧巧,就好像是這一句話是什么圣旨一樣。
——只這一個表現(xiàn),寧宣就已經(jīng)明白,自己或許又惹到了什么大人物。
他在心頭嘆了口氣。
卻也升起了好奇。
到底是怎樣身份的少年,才會得到這陽關(guān)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兩位高手的尊敬對待?
常飛并不是一個很簡單就會折下腰的人,他縱然很會審時度勢、謹言慎行,但在面對寧家的時候,也不卑不亢,并未被那龐大得足以比得上整個陽關(guān)城的力量所驚嚇。
馬黃葉就更不用說了,寧宣這兩天搜集了一下資料,才知道他雖未入得名劍山莊“三奇劍”的行列。卻幾乎算得上陽關(guān)城年輕一輩的第一高手,甚至在老一輩中也排得上號,家世出生自然更不用提,成為下一任名劍山莊莊主也不過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p> 這兩個人完全有資格進入陽關(guān)城權(quán)勢地位排行前二十的位置。
可他們在這少年的一句話面前,卻連反駁的聲音都好像發(fā)不出來。少年要他們閉嘴,他們就閉嘴,少年要他們收聲,他們也收聲。寧宣看這兩人的動作,甚至懷疑少年要他們現(xiàn)在立馬脫光了衣服跳舞,他們也絕對能夠照做不誤。
寧宣再次打量這個少年。
少年長相其實相當英俊,唇紅齒白、器宇軒昂,但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樣一個少年,第一時間注意到的都絕非他的容貌——而是他身上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氣質(zhì)。
一種逼人的貴氣!
他站在那里,手持利劍,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句話,卻給人一種貴氣凌人、發(fā)號施令的感覺。一時之間,好像任何人都天生該聽他的話,他要問寧宣是誰,寧宣就必須說出自己是誰。
是個二代?而且恐怕不是普通的二代。
寧宣心中的好奇越來越濃了。
他好奇,于是便反問,“你是誰?”
“我?”那少年有些猝不及防地皺皺眉,然后看了看旁邊的常飛和馬黃葉。
兩人正要說話,他抬抬手,制止他們。再看向?qū)幮麜r,目光已好像是在看一個完全不懂事的孩子。
他略略昂起腦袋,淡淡道了一聲,“我是唐鳳華?!?p> 他并沒有做過多的介紹,仿佛唐鳳華這三個字只要一出來,任誰都明白他的地位、他的靠山、他的背景。他在說完話之后,便不看寧宣了,只是很是矜持地笑了笑,再背著手轉(zhuǎn)頭去看旁邊的花樹。
這作態(tài)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他已經(jīng)知道寧宣聽到這個名字之后,會如何轉(zhuǎn)換態(tài)度,如何趨炎附勢,如何巴結(jié)自己,并且他正等待著寧宣的道歉,至于之后是寬容地饒恕還是嚴厲地懲戒,這就要看他心情了。
寧宣“哦”了一聲,拱拱手,面色不變,好像這只是個稀松平常的名字。
再然后也跟著抬抬頭,淡淡道了一聲,“在下暴雪書生?!?p> 說完之后,他也不看看唐鳳華了,并且也背著手去看旁邊的花樹,臉上的笑容和唐鳳華如出一轍。
不過他的架子、勢態(tài)、氣魄,雖然是模仿唐鳳華,但做出來的效果簡直像是比唐鳳華更出塵十倍,更狂傲十倍,更高貴十倍。
唐鳳華一時居然一愣,以一種驚疑不定的神色審視寧宣,“暴雪書生……”
他仔細思量了一會兒,但還是難以確定,便又看了看旁邊的兩人,“黃葉,常老師,這該不是城里的高手?”
馬黃葉都壓根兒不知道此事,疑惑地搖搖頭,然后去上上下下審視寧宣,臉上露出了怪異的神色。因為他能夠看得出來,寧宣體內(nèi)真氣空空蕩蕩,好像并非真氣境,可這口氣怎么這樣大?
常飛則面帶苦笑,“是在下岳州來的好友?!?p> 他是和寧宣約好了見面,但唐鳳華帶著馬黃葉忽然拜訪,再加上他癡迷棋局,居然沒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兩人的沖突。
“那就難怪了?!碧气P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仿佛自己早猜到了這點,“難怪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無非就是唐將軍的兒子,我如何不知?!睂幮麉s搖頭笑道,他聽到唐字就想到了此節(jié),在整個陽關(guān)城能夠穩(wěn)壓名劍山莊的勢力只有兩處。
一個是龍孽虎煞山,一個便是朝廷——而且還要是軍中將士。
像是陽州這樣的地方,遠離中原地帶,武將文官很難說是一體的。
當然,除了這兩者之外,還有深藏不露隱秘至極的密部,獨立一切之外、專門處理江湖事宜,和軍部、文部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
而陽關(guān)城內(nèi),軍部勢力極大,幾乎由唐將軍一手遮天,連理論上管轄他的文官,都受他所制。像是參與到那逮捕奪心魔的議會之中,唐將軍也只是象征性給點面子,到場聊天便是,實際上劃水程度不下于莊夢。
寧宣卻又指了指自己,“我知道你,但你不知道我暴雪書生的名頭,可算是孤陋寡聞了?!?p> “閣下是岳州來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孤陋寡聞的?”唐鳳華冷哼一聲,雖說遲鈍但總算也走上了正軌,開始生起最開頭的氣了,“話題不要扯開,閣下辱我的劍法差勁——若非有真材實料,想來也說不出如此狂言!我有意與閣下一試身手,閣下是否有膽應(yīng)聲?”
他一邊說,一邊輕彈手中的劍鋒,那柄寶劍不住地顫抖,發(fā)出龍吟般的輕唱。與此同時,他則轉(zhuǎn)頭看向?qū)幮嫔黛乓珷睢?p> 邊上的兩人想要說些什么,卻被寧宣打斷。
“無可無不可?!睂幮柭柤纾安贿^我事先說明,我并無惡意,只是道出真相罷了?!?p> 聽到前半截話的時候,唐鳳華還覺得寧宣要勢弱了。但聽到后半段話的時候,他就惡狠狠地看了過來,直接用劍鋒一指,對準寧宣,“廢話少說,你用什么武功?”
“我當然也用劍?!?p> 寧宣說完這話,便丟下了身后的背簍,從中一摸,便摸出武劫,“相信我,看到了我的劍法之后,你就會放棄學(xué)劍了。”
雖然這場爭端來得突然,但他其實早已經(jīng)做好了使用一個新身份的準備,否則李丞立馬就會像是聞到鮮血的蚊子一樣找上門。
而這個劍法奇差無比、卻好像還自我感覺良好的少爺,不正好是個制造出新身份的好墊腳石嗎?
如果是之前的寧宣,絕不會和他產(chǎn)生沖突。雖然這小子帶些驕橫之氣,卻也不是什么惡人。
但恰恰是這樣,現(xiàn)在的暴雪書生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成為一個鋒芒畢露、咄咄逼人的江湖人,才能讓人不會懷疑到寧宣去。
關(guān)于這點用意,雖然沒有明言,但常飛還是多多少少能有體會的。
但他聽聞此處,還是忍不住愣了一愣,心中泛起一層憂慮。
他并不是怕寧宣輸。
他知道寧宣是用刀的,而且寧宣的刀法之好,確實遠遠超出同道。
以這樣的刀法境界,就算是以劍使刀,也自然能輕松勝過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唐鳳華。
常飛也并不是怕唐鳳華糾纏不休。
唐鳳華這小子他是知道的,可能是整個陽關(guān)城最顯赫的貴公子了,但這并不代表他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唐將軍一生戎馬,長子死在戰(zhàn)場,次子死于刺殺,這幼年的孩子就是唐鳳華,已經(jīng)是個獨苗。唐將軍不忍心讓他重蹈覆轍,便將其送往自己的家鄉(xiāng)隱姓埋名地生活,卻恰恰耽擱了學(xué)武的黃金年齡。
只等到唐鳳華成年之后,唐將軍也從戰(zhàn)場前線急流勇退,再不必擔心類似事件,才將唐鳳華接到了陽關(guān)城??蛇@時候他的起步已經(jīng)遠遠落后旁人,再加上他熱情有余、堅韌不足,武功成就注定也高不起來。
而恰恰就是這樣,越是不能得到的東西,便越是向往!
唐鳳華一練功就怕苦怕累,但不練功又始終愛聽那些江湖傳聞,因此養(yǎng)成了一身結(jié)交江湖人士的好習(xí)慣。縱然沒辦法成為高手,他也絕對有能力讓所有高手圍繞著自己轉(zhuǎn)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便是個更加年輕、更有權(quán)勢的王有財。
而且他自小長大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雖然來到陽關(guān)城后逐漸染上了一些嬌貴氣質(zhì),卻也并非一個蠻橫無理的富二代,反而有種質(zhì)樸天然的味道。
常飛和馬黃葉都算是受此影響,與他結(jié)交,關(guān)系不錯。
所以常飛認為,只要寧宣展現(xiàn)出足夠的武藝,唐鳳華也還是不會過于糾結(jié)之前的無禮的。
他真正擔心的是馬黃葉。
以馬黃葉的目光,極可能看出寧宣以劍施展刀法。
以馬黃葉的目光,甚至都有可能從寧宣施展“劍法”的動作,判斷出暴雪書生就是寧宣本人。
馬黃葉對劍的領(lǐng)悟,就是這樣得天獨厚。
他無疑是劍中的天才。
但一個專業(yè)領(lǐng)域的天才,往往就是其他領(lǐng)域的蠢貨。就像是把其他領(lǐng)域的能力挪移疊加到一起一樣,馬黃葉對劍法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好像天生要遲鈍一些,他的反應(yīng)能力和腦力之差,自然想不到寧宣為什么要變成暴雪書生。
——而他要是把這事兒點破,讓唐鳳華得知,那就更不得了了。
馬黃葉只是理解能力不夠,但還守得住事情。
可唐鳳華卻連事情都守不住,他但凡知道寧宣要參與的是多么刺激的一場明爭暗斗,當天就會忍不住去相熟的人面前炫耀。不用一天,整個陽關(guān)城的上層都會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秘密。
而這種秘密傳播出去,當天李丞就能找上門來,一掌把寧宣腦袋打爛。
常飛在第一時間有心告誡一下馬黃葉這事兒,可剛一動念,就聽唐鳳華嗤笑了一聲,“這也能算劍?”
他隨手丟下手中的劍,輕飄飄說了一句,“黃葉,去你們家?guī)炖镎乙槐p一些的劍來,我手中這把手感不好——另外,也給暴雪先生送上一柄如何?”
他手中的劍,其實也算是罕見的利刃了。
可對他而言,這好像只是一柄可供替代的玩具。
而整個名劍山莊的寶庫,似乎也不過是一處驚喜多多的玩具庫而已。
馬黃葉剛點了點頭,寧宣卻又搖了搖頭,舉起了武劫,拔劍出鞘三寸,“我就用這把劍。”
常飛雖然把心思牽扯到如何給寧宣遮掩身份的事情上,馬黃葉縱然已經(jīng)開始思考到家中寶庫哪一柄劍比較適合唐鳳華的需求——可在看到武劫的劍身時,仍忍不住看了那劍兩眼。
不是這劍好,而是這劍的制造工藝太爛了。
簡直幾乎和唐鳳華的劍法一般的爛。
這種劍,放到名劍山莊這種賞劍、認劍、養(yǎng)劍之所,在常飛、馬黃葉這樣的著名劍客面前,就和在古董店里發(fā)現(xiàn)一顆玻璃珠一樣離奇!
寧宣卻已經(jīng)擺好了架勢,對心頭說,“來一套劍法,老謝?!?p> “嗯,就剛才外邊兒那象征著你的梅花所演,已成了一套劍法。”
謝易說,他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些金手指的架勢,“而另一枝頭,則化作一套刀法。你師傅能用,你也能用。而等你融會貫通,刀劍各成,一手刀一手劍,一同施展出來,才是它們真真正正展現(xiàn)出自己威力的時候?!?p> 寧宣頗有些期待,“名字呢?”
“劍式名‘遺世獨立’?!?p> 謝易說。
“刀法作‘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