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午五點多,姥爺入土,享年九十二歲。
我從幾個舅舅那里,沒讀到太多悲痛,倒是看到了更多的釋然,如釋重負(fù)的釋然。
唯有小姨,哭得差點斷氣。
我絕無指責(zé)幾個舅舅不孝順的意思。
大舅還生活在山溝中,已經(jīng)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了,還要在山里種地,很勤奮,很節(jié)儉,一點點積蓄財富,為了孫子早日能娶上媳婦,早日把家里在定西買房欠下的二十多萬借款還掉。
大舅的孫子27歲,這在山村已經(jīng)是大齡青年了。他們那里沒讀大學(xué)的孩子,20歲左右結(jié)婚的比比皆是。
他抽卷煙葉,吃幾元錢一包的煙。我給他買了些茶葉,買了三條黑蘭州,他覺得這個一百八十元一條的煙,自己抽著太奢侈,又跑到鎮(zhèn)上,換成了七八十元一條的煙。
二舅去世將近十年了,二舅媽幫二舅家的表弟,在鎮(zhèn)上帶娃。
二舅家的表弟,有兩個孩子,媳婦鬧了離婚,他就去了XZ做公務(wù)員,因為那里待遇高一點。在XZ他又娶了個媳婦,又生了個娃娃,負(fù)擔(dān)一樣很重。
三舅家的表弟,也離婚了,留下三個孩子。表弟去XJ打工養(yǎng)家,沒有再結(jié)婚。三舅和妗子在家?guī)е齻€孩子,閑的時候,三舅在鎮(zhèn)上跑跑三輪車,拉點人,拉點貨,一個月賺兩三千元,與表弟一起維持著這個家。三妗子的耳朵,大舅的耳朵,都聽不見了。
小舅是鎮(zhèn)上的公務(wù)員,小舅媽是英語老師,家庭條件好一點,在縣里買了三套房。姥爺和姥姥最后的二十年,都在小舅家,小舅和小舅媽在養(yǎng)老這件事上,付出了很多精力和時間,值得我敬重。
小姨家兩個孩子,一個結(jié)婚了,老二27歲了,還沒談對象,也沒在縣城買房,家里的所有積蓄,不到十萬元。小姨夫中風(fēng)過,走路都不利索,一個手臂也有點影響。
即便如此,小姨和小姨夫還在山上種了不少地。他們家的山又比較陡,幾塊山上的地,只有小路通向山下,收割完莊稼后,需要背著一捆捆的小麥和大豆,沿著陡險的小路,背到山下。
姥爺和姥姥病重的時候,最多去醫(yī)院拍了拍片子,都沒住院。
姥姥去世的時候,九十歲;姥爺去世的時候,九十二歲。
即便花個幾十萬,甚至是幾萬元能夠讓他們多活幾年,也沒人愿意去花費這個費用。
好鋼用在刀刃上,山里人掙錢太難,錢要用到什么地方?去給九十歲的老人看病,還是去給二十多歲的子孫娶媳婦、買房子,更多人選擇了后者。
于情感上說,很殘酷。
于現(xiàn)實上說,血脈的延續(xù),生命的延續(xù),基因的延續(xù),文化的延續(xù),都必須如此——如果他們花盡積蓄,去為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敘命,幾年后,老人走了,青年一代因為沒錢沒房,甚至負(fù)債,娶不了媳婦,成不了家,這個家族就絕了傳承。
母親呢,遠(yuǎn)嫁到河南南陽,我們姊妹三個,小時候也有過糧食都不夠吃的情況。我小時候穿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表哥們穿不上了,打下來的舊衣。
從我記事起,家里都沒斷過藥,家里只要能看到的藥,八成都是母親的。
母親今年六十八歲,心臟病,高血壓,輕微腦梗。
2001年,姥爺七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個月沒有下床,病情嚴(yán)重,舅舅給我電話,讓我們來看姥爺最后一眼。
那時候我正在讀大學(xué),擔(dān)心母親知道消息后,心臟病發(fā),就瞞著消息,去了姥爺家。
跟姥爺聊了一晚上,知道他的這場病,是因為兩個心事、心?。阂?,農(nóng)村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的說法。二,他覺得自己不行了,想買一個兩千多的棺材,幾個舅舅覺得太貴,給他買了個便宜的,讓他覺得舅舅們不孝順,堵心,生悶氣,生無可戀。
我就騙他說,我在看望他之前,自己去了一趟華山,為他求神祈福。我問他知道華山嗎?他說知道,那里的神明很靈。
我說對,我在華山頂上,遇到一個算命的老道士,都說他算命很準(zhǔn),我就求他算了一卦,算算姥爺你能活多久,這次的大病能否痊愈?
姥爺就問我,那個老道士咋說的?
我說那個老道士說了,你姥爺這次病,都不算事!他到了八十二歲,會有一大難,度過了,能活到一百歲!
姥爺就眨了眨眼睛,熱切地問我:真的?
我說真的,你看我還在那個華山老道士那里,求了一個護(hù)身符,你戴脖子里,保你長命百歲。
說著,我掏出了一個銅錢,銅錢上寫著富貴長壽四個字,找了個繩子,綁好,給他戴到脖子上。
姥爺很配合,很緊張,把頭低著,讓我給他戴上了這個我從鄭州古玩城的地攤上買來的銅錢。
八十二歲還有一大難呢,七十三歲這個坎,怎么可能過不了?
第二天,一個多月沒下炕的姥爺,下炕了,穿著他的壽衣,跟我到院子里,合了個影。
然后,我又找到幾個舅舅,做了個和事老,把他們之間的心結(jié)解了解。
山村的規(guī)矩,養(yǎng)老送終的所有花費,是兒子們的事情,但四個舅舅在這件事情上,認(rèn)知發(fā)生了沖突。
姥爺最偏愛小舅,供著小舅讀了大學(xué)。小舅畢業(yè)后做了鎮(zhèn)上的干部,有工資,所以其他三個舅舅覺得,買棺木這事,不能平均分?jǐn)?,小舅?yīng)該多出一點,比如他出一千,其他三個舅舅是莊稼漢,每人六百。
小舅剛參加工作,成了家,好像還沒在鎮(zhèn)上買房子,那時候其實也挺艱難的,就覺得自己是家里最小的,也剛剛有收入,房子還沒買呢,也不愿意多出。
最后就買了個一般的棺木,沒有買姥爺看中的那個,這可把姥爺氣壞了,心病更大了。
做完四個舅舅的工作,我說我先表個態(tài):我回去跟我爹媽商量一下,我們家出五百元,你們四個舅舅,每人四百元,咱們把這個兩千塊的棺材買了。
四個舅舅聽了我的話,更生氣了。
舅舅們覺得我這是在打他們的臉,看不起他們——這都是兒子、孫子們的事,哪里輪得上你這個外孫來冒頭?
他們把我給訓(xùn)斥了一頓,最后四個人達(dá)成了一致,把姥爺?shù)牡诙€心病也解一解。
最后,我告訴舅舅們,過幾天把姥爺拉到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做個檢查,不管有病沒病,都要醫(yī)生告訴姥爺,他身體很好,沒啥大毛病,歇歇,多吃點飯就好了——讓醫(yī)生們再加強(qiáng)一下他的心理建設(shè)。
然后我回到了學(xué)校,幾天后,小舅回來了消息:姥爺去做了檢查,確實沒啥大毛病。現(xiàn)在幾個舅舅達(dá)成了一致,輪流接著姥姥和姥爺?shù)郊依镒?,輪流養(yǎng)老。
兩年后我再去甘肅姥姥家,姥爺竟然能夠背著小舅家的孩子,爬山了。
2012年前后,再次接到姥爺病重的消息,讓我們?nèi)タ醋詈笠谎邸?p> 我覺得八十多的人了,也算高壽,應(yīng)該是壽限到了,就通知了母親,我和姐姐陪著母親,一起去了甘肅定西,姥爺那時候也沒住院,就在小舅的家里躺著。
姥爺?shù)囊庾R,一會清醒,一會迷糊。等他認(rèn)出來我和媽媽的時候,眼淚就出來了,“少滿到哈啦!”
我陪他聊了一天,察覺他還是心病作怪。
這次還是兩個心病,一個是年齡問題,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到了?一個是他習(xí)慣住在定西縣城的小舅家,卻擔(dān)心自己死了后,沒法抬進(jìn)山里的老家埋掉;讓他先回到山里的大舅家住下,他又太牽掛小舅家讀高中的娃娃,也就是他最小的親孫子,現(xiàn)在是他最放不下、最想見到的人。
所以呢,在大舅家住幾天,他就吵著要去定西縣城小舅家;在定西縣城的小舅家住一段時間,他又要吵著回山里的大舅家。山路本就不好走,更何況抬著一個病重的老人?
折騰的次數(shù)多了,忙著農(nóng)活的大舅,和忙著工作的小舅,都受不住了,就沒有次次按照他的要求,隨接隨送,姥爺又火了,覺得這是幾個兒子不孝。
我就告訴姥爺,下午我會帶著小舅家的孩子,也就是他最牽掛的那個孫子,去定西的城隍廟拜拜,為他祈福,也問問他的病情。
然后我?guī)е【思业暮⒆?,去了城隍廟,見門就跪。
回家后,我故意不說城隍廟的情況,讓小舅家的孩子跟他先講。
他知道我去廟里拜的很虔誠,就問我城隍爺咋說?
我說你這個病,能好,但我先問你幾個問題。
你想不想看到,蛋蛋上大學(xué)的?
他說想看到。
你想不想看到,蛋蛋談個漂亮的媳婦,還是個大學(xué)生?
他說想看到。
我說,你以后啊,就多想想蛋蛋上大學(xué)的事情,多想想蛋蛋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做媳婦的事情,你就能看到那一天。
他點點頭。
幾天后,姥爺?shù)牟?,又好了?p> 那一年,姥爺正好是八十二到八十三歲。
接到了兩次姥爺?shù)牟∥Mㄖ?,我去看望姥爺?shù)臅r候,一次姥爺在自己的家里,四個舅舅沒有一個在身旁。那時候的四個舅舅,都很苦,都很難。
一次姥爺在小舅的家里,大舅三舅小姨都輪流去看護(hù)——二舅去世多年。這時候的四個舅舅,一個去世了將近十年,其他三個,都過得比以前富足了很多,但依然在這個社會的最低層掙扎,依然不容易。
第三次接到姥爺病危的通知,是在4月底。
這時候,父親去世了三年。
姥姥去世了一年。
這時候的我,也因為心病,輕度抑郁了一段時間,導(dǎo)致身體也病了起來,吃了三年藥,還沒徹底好。
媳婦常常會肚子疼痛,做了兩次檢查,都說是炎癥,吃藥卻總是反復(fù),就定在了五一去河南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第一附屬醫(yī)院檢查身體,已經(jīng)定好了醫(yī)生,辦好了住院手續(xù),我要在五一陪她。
直到5月10日下午五六點鐘,我才趕到了甘肅定西大舅家。
姥爺已經(jīng)不能說話,也不能睜眼,也不認(rèn)識任何人了,只能用嘴巴喘氣。
這一年,姥爺九十二歲。
我爬在他身邊,看著他,我覺得我應(yīng)該哭的,但是卻沒有哭出來。
我是少滿,我來看你了,姥爺。
不知道你能否聽到,不知道你聽到后知不知道我是誰,我來了,這次是真的送你來了。
不再想問你還有什么心病,不再想安慰你,不再想說你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
我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在心里默默念道:
姥爺,走好,愿你在下一個輪回里,活得更好。
我在手機(jī)里找出了《大悲咒》,將這段音樂,在姥爺住的屋子里,放了三個循環(huán)……
第二天凌晨六點,小舅趴在姥爺耳朵旁,大聲說道:你放心走吧,我們都大了,都好著呢!
十幾分鐘后,姥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