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很久沒有出書了。這次只提了一個要求，署名：玉梁。那不是他前世的名字嗎？有前世的人真令人羨慕。
至于書名叫什么，怎么包裝和運作，還跟以前一樣，全由阿秦作主。
《西行殺人散記》？
不行，太血腥、太直白了，容易嚇到不曾聽聞殺戮的暮城讀者。
再說了，藍玉并沒有花大量筆墨去描寫戰(zhàn)場的恐怖，他寫的是戰(zhàn)場之外的西地生活，美景風(fēng)物，讓人對西地草原產(chǎn)生好奇和向往。
《我真的不想當將軍》？
不想當說明了什么？說明有這個能力，但不喜歡干這件事，卻又不能不干，有矛盾，有沖突，有命運的暗涌。
嗯，書名就這么定了。
秦星亮將書稿收好，準備吹燈睡覺。他看了一眼敞開的窗，山雨欲來的深夜有些悶熱，索性讓它們敞著。
他躺在床上，想起年少時的舊事。
他和藍玉兩個半大的孩子總是裹在一起，基本上都是他躥到藍玉家，藍玉看書寫字畫畫，他在不遠的地方玩，捉到一只皮殼好看或者模樣呆萌的蟲子，便蹦到藍玉跟前，兩人一起研究……
半盞茶的工夫之后，藍玉繼續(xù)埋頭苦學(xué)，他接著玩蟲子，玩膩了，他就爬樹。
有一天，他在藍玉的書房里看到鎮(zhèn)紙下壓著的厚厚手稿，一讀就停不下來。
等他懷著激動的心情讀完，跑去找坐在自家涼亭喝茶歇息的藍玉，“書桌上的神魔小說，是你寫的？”
藍玉不解地看向他，“是我寫的，很爛嗎？”
他很興奮，“不爛不爛，而是比我在書局看到的好太多，可以賣錢。”
……
秦星亮家里做著小生意，比較看重錢，張口閉口說的都是錢。轉(zhuǎn)念一想，藍玉的爹是城主，娘是總兵，又是書香又是將門，金錢這種身外物絕對誘惑不了他。
結(jié)果，他話才說完，十三歲的藍玉就用一雙黑亮且大的眼睛，很認真地看著他，“暮城哪里能印書？你有門路嗎？”
看來沒人能抵御金錢的誘惑。
他也沒有具體門路，但可以帶著書稿去暮城最大的書局問一問。
值守的編輯隨意地看了幾眼書稿，搖頭的同時把書稿退了回來。
藍玉問那人，“老師能不能告訴我，這本小說存在什么問題？”
對方懶洋洋地答道，“沒意思，讀不下去?！闭f完揮手趕人。
他氣不過，拉著藍玉往外走，“他都沒認真看，怎么知道沒意思?！?p> 藍玉在他的鼓動下興沖沖地出門，以為書稿能賣個好價錢，結(jié)果人家像打發(fā)叫花子一般打發(fā)他們，回去的路上便蔫蔫的，不高興。
他惹的禍，他來承擔(dān)。
秦星亮于是拍拍胸脯，“別喪氣啊，你的書我來賣，你給自己取個響亮點的名字！”
藍玉大概想著他說笑逗人，隨口應(yīng)了一句，“我還小，就叫小玉公子吧，書稿送你了，都是晚上睡不著，寫著打發(fā)時間的，原本也沒指望靠它掙錢。”
說完他們就分開走了。
秦星亮想，既然沒有印刷出版的門路，便只能用笨方法、土方法來操作。
他跑到自家開的紙鋪，向鋪中唯一的賬房先生兼伙計打聽，附近書法寫得最好的幾位落魄書生的住址，之后便拿著書稿上門請他們謄抄。
……
半個月后，一百本《少年夜獵》碼在了紙鋪的貨架上，它們花光了秦星亮所有的積蓄。
他放了學(xué)，便跑到紙鋪去賣書，他做了市場摸底，女孩子壓根不會看這種小說，光顧紙鋪的哥哥、叔叔、爺爺對這類小說也不感興趣，便只能對年紀與他相仿的熱血少年下手。
因為謄抄本比印刷品貴，加上小玉公子不曾有過佳作，任他說破了嘴皮，一本也沒賣出去。
他把小說帶到書院去賣。
藍玉一看書名、筆名，驚奇阿秦竟然真的做了這件事，他靜立一旁，看阿秦絞盡腦汁地售書。
沒人買就算了，等待阿秦的還有各種奚落嘲諷。阿秦是明面上的尷尬，他是背地里狼狽。
藍玉低頭跟他商量，“要不，別賣了，損失我來承擔(dān)?！?p> 他堅持要賣，他就不信了，這么好的小說會沒有人讀。
藍玉擰不過他，拿走了一本。
下午放學(xué)后，他繼續(xù)站在書院門口賣書，竟然有人找他買書了！
看穿著、看長相、看氣質(zhì)，是藍玉同一學(xué)室的書生，那是書院同一學(xué)年中最優(yōu)秀的書生才能進的一等學(xué)室。
秦星亮在末等學(xué)室。沒錯，他跟藍玉不僅不在一個學(xué)室，中間還隔著好幾檔。
他帶來的十本書，除去藍玉拿走的那一本，全都賣光了。
不斷有人來詢問，藍玉站到他旁邊，悄悄把書塞給他，之后便對其中一個詢問的同室書生說，“杜子騰，只剩最后一本了，你還不快買?！?p> 杜子騰立刻掏了寶鈔遞過去，在一片艷羨聲中，拿著小說得意洋洋地走了。
多虧陳藍玉提醒，他今晚就能看，比他晚一步的同學(xué)要明晚才能看呢。
……
與此同時，陳藍玉闖禍了。
那個先生與書生眼中的乖孩子，當天竟然破天荒地，從進學(xué)室起就一直低頭看小說，絲毫不把一向敬重的先生放在眼里。
先生要沒收他的書，他堅決不許，當著所有人的面，硬是把書塞到胸口的衣襟中。先生不好強行奪書，又生氣又失望，罰他面壁思過……
他在同學(xué)的朗朗書聲中，對著一面格子墻一動不動地站了兩個時辰。
等罰他的先生一走，便有同學(xué)湊上來問他，“陳藍玉，你讀的什么書？”
他從衣襟中摸出那本書，很是愛惜的樣子，“就是這本《少年夜獵》，小玉公子寫得可好了，開了頭根本停不下來，不然也不會被先生罰站?！?p> 有同學(xué)想起來了，末等書室的秦星亮一直在賣力地吆喝這本書，沒人搭理，沒想到陳藍玉不僅買了，竟然還迷成這樣。
陳藍玉覺得好的東西，定然不差。
他們?nèi)粘４┑囊律?，用的紙墨，可都照著他的買……雖然衣穿得沒他好看，字寫得也遠不及他，但誰愿意被公認的美遠遠地拋在后面呢？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佯裝睡著的陳藍玉，被特意放棄加班、專門趕回家收拾他的陳暮云從床上拎起來，提到院子里罰站，這次不用面壁，他吹著涼爽的晚風(fēng)，看夏夜的月亮。
陳暮云臨去睡覺時，兇巴巴地對他說，“給我站夠兩個時辰！”
他才站了兩盞茶的工夫，管事的便偷偷摸到院中來，低聲道，“藍玉公子，快去歇著吧，你阿爹這會睡得可沉了?！?p> 他嘴上應(yīng)著，“這樣不好吧？”雙腳已經(jīng)往回邁步，月亮看夠了，極難得的是困意襲來，看來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
第二天一早，陳藍玉就趕到罰他的先生家門口，等先生一出門，立刻上前謙遜地行禮道歉。
先生不由感嘆，真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孩子，再說了，這孩子不就看了本小說嗎，自己年少時背著先生和爹娘偷看的小說還少?。?p> 陳藍玉還是先生最喜歡、最信賴、最得意的學(xué)生。
頭等書室的書生看什么，其他書室的書生也會追著看……之前滯銷的《少年夜獵》，在之后的幾天內(nèi)，被搶購一空。
謄抄本比印刷本貴，書院里幾百個少年，有人借閱，有人買二手書，有人纏著秦星亮要小玉公子的下一本小說。
三個月后，小玉公子的第二本小說《奇魔》，以平價印刷本的形式上市，一口氣印了一千本。
這次秦星亮再也不用抱著小說到書院售賣，而是指定了專賣點，在他家的紙鋪可以買到正版。
秦星亮記得，藍玉寫書最瘋狂的時期，是他十六歲前后。什么題材能賣錢他寫什么。秦星亮每月都能拿到一部書稿。
有幾個月，藍玉以“冷香小姐”為筆名寫言情小說，《相親趣聞錄》《珠圓玉潤》《閨情》......初涉愛河或已經(jīng)成年的哥哥姐姐可愛看了。
那些極其撩撥少年情欲的文字，令在男女之情這一塊還什么都不懂的秦星亮看了也不禁面紅耳赤，“藍玉，你……”
只見藍玉頂著兩大個黑眼圈，用手捂嘴打哈欠，“寫我之不喜，換我之所喜，很劃算??！再說了，我缺錢?！?p> 也沒見他有地方花錢，秦星亮不解地問，“你怎么那么缺錢？”
藍玉笑了，“因為喜歡??！”
……
秦星亮至今也沒弄明白，十六歲的藍玉喜歡什么。藍玉隨意地換著筆名，寫著能讓他倆掙到錢的小說。
暮城讀者不識陳藍玉，卻都知道秦星亮創(chuàng)辦的“明月書局”。
明月書局是暮城最大，也是唯一合法合規(guī)民辦書局。官方書局印的都是公文，只有明月書局出版發(fā)行休閑讀物，深受讀者喜愛。
少年秦星亮憑借明月書局起家，之后，他將家中原有的秦傘、秦紙等產(chǎn)業(yè)發(fā)揚光大，他覺得能掙到錢的其他行業(yè)，摸清楚了市場就去運作。
后來就聽到有人說，他們家是暮城最有錢的人家。他不知真假，也毫不在意。
在對往事的溫情追憶中，秦星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里，他走過一條幽深的雨巷，來到一戶庭院人家的門前，他蹲坐下來，看持傘的人在巷中穿行。
雨聲歇了些，他看到庭院中有人出來活動，兩個年輕的女子坐在院中的廊椅上，靜靜地望著前方的，一棵桂花樹？
長時間的沉默。
“為什么總是失?。俊逼渲幸粋€女子哀婉地說道，大概才在房中哭過。
“不要灰心，總歸要多試幾次。”另一個女子聲音略微清揚些，此刻語氣也難掩悲傷。
之后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有路人往他面前的空碗里投了一枚銅錢，他是一個乞丐？
午飯時分，巷中飄來誘人的香氣，他餓極，昏眩之際，飯香撲鼻，大概是瀕死的美妙幻覺吧。
幻覺還在繼續(xù)，有一只輕柔的手把他的左手扒開，將一只熱騰騰的碗放到他手上，之后，那只手又往他的右手塞了一雙筷子。
……
“你太餓，一定不要吃急了?！甭犅曇?，是第一個開口說話的女子。
不是幻覺。
他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抬頭打量她。只一眼，他就忘記了吃飯，以及之前快要把他吞噬的饑餓。
她好美。不是因為善意投食才美，是真的美，讓人心生歡躍，瞬間沉淪的美。但是，悲傷蔓延了她整個人。
很快，第二個開口說話的女子出現(xiàn)在她身邊，也是個好看到極致的姑娘。
她的臉上沒有明顯的喜怒哀樂，俯身對他說道，“以后，你每天都可以來，我們不會讓你餓肚子?！?p> 之后，他每天都到她們院外，她們每天給他端兩次飯。
她們臉上的悲傷日漸濃重，他不知道那些悲傷為何，卻不想被悲傷包裹。他逃了。他換了別的地方乞討……
秦星亮從一個溫暖又壓抑的夢中醒來，他回憶著猶如身臨其境的夢境，等等，那不是冰清客棧嗎？
他夢到的是前世的蒙雨和冰清？
他，他竟然是一個乞丐？
那有錢沒錢，還是很重要的。
暴雨突降，雨聲、風(fēng)聲、雷聲混合在一起，勁風(fēng)夾著微腥的雨氣吹進窗來。
這么大的雨，不知蒙雨睡前關(guān)窗了沒有？之前半月奔波勞頓，再讓這種雨風(fēng)吹上半夜，回頭保不準要大病一場。
大病一場誰伺候？還不是得靠他。
秦星亮起身，披了件外衣就去拍蒙雨的房門。她大概睡得沉，雨聲又大，半天不應(yīng)門。反而是鄰近住著的暮城輕騎紛紛打開房門，探頭看是怎么回事。
他不理會輕騎的窺探，繼續(xù)拍門。蒙雨睡眼惺忪地開門，一看是他，讓到一邊，放他進門，之后順手把門關(guān)上了。
秦公子大半夜不睡覺，毫不避嫌地來找阿雨姑娘，而阿雨姑娘竟然……
這，大概就叫“兄妹情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