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向東五十公里,有座名山。
草山。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草山的確不高,最高的攀云峰,也不過三百多米。
山勢也不陡峭,曠達舒緩,沿著盤山路,大巴都能開上去。
就算尋常老人家想徒步爬一爬,也不會太費勁。
仙雖沒有,仙廟倒是有兩座,說白就是道觀。
一上一下,一大一小。
上面那座是大的,叫碧霄萬福宮,里外百多間殿房,幾乎占滿了攀云峰的峰頂,供著成千上百的神仙。
下面那座小的,叫葫蘆觀,不過一間小殿,七八間矮房,供的神仙只有一位,乃是上洞八仙之首,鐵拐李。
江南多丘陵,似草山這般的,真不知有多少。
草山之所以名聲遠播,實在是托了碧霄萬福宮的福。
這道宮始建于明,傳承四十多代,除了那一段特殊年月外,香火始終不絕。
待到當代觀主陳秋月接手,更是經(jīng)營的風生水起,強爺勝祖尤勝從前。
陳觀主的相術、風水兩門功課,都相當拿得出手,他又是個善于結交的人,海內(nèi)外不少上流人士都是他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自然樂于替他揚名。
日復一日,陳觀主的名氣積累到六十來歲,真就有了點活神仙的意思。
別看草山有些偏遠,可即使工作日,來萬福功燒香祈福、求簽算命的香客也是絡繹不絕。
既做了神仙,凡夫俗子,自難免緣慳一面。
別說那些普通香客,即使分量稍遜的富豪、名人,也沒福一睹陳觀主真容,能被幾位親傳弟子接洽,便算福分了。
可是這一天,一向少在人前現(xiàn)身的陳觀主,卻難得的出現(xiàn)在了大殿前。
不止是陳觀主,他的六大親傳弟子,乃至觀中能走得開身的數(shù)十名大小道士,此刻都云集殿前,簇擁在觀主身后。
往下一道白玉階,便是偌大的殿前廣場,一張擔架擱在階前,上面睡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看著也就八九歲,滿臉紫氣,眼口緊閉,瘦的小雞兒一般,蓋著厚被,被一道道繩索死死纏在身下的擔架上。
擔架邊上,是一對中年男女。
雖然神態(tài)有些憔悴甚至悲苦,但無論是穿著還是氣質(zhì),都看得出非是尋常人物。
尋常人物出行,身周也不會有七八個強壯的男子步步相隨。
這樣的男子外面還有二十多個,都穿著黑西裝帶著墨鏡,他們直接關了宮門,攔住尋常香客不得入內(nèi)。
按理香客們早該鬧嚷起來,但此刻卻被這些男子氣勢所懾,即使最無知無畏的鄉(xiāng)婦,也只敢站在遠處小聲咒罵。
陳觀主居高臨下看去,只見無論是領頭的中年男子,還是他的這些手下,個個煞氣纏身,眉眼精悍,多半是手上沒少見血的狠角色。
不過他也非一般道人,仍是一派云淡風輕的態(tài)度,開口不卑不亢:“這位先生,若是要上香許愿,門口便可領清香三柱,并不收錢。若是想打卦占卜,老道的靜室掃榻以候。你們這什么也不說,徑直便封了老道的大門,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那男子道:“自作主張地封了您的宮門,的確是我們唐突了!一定會好好向真人道歉。因為我這孩子的情況,我不愿讓不相干的人看見。陳真人,都說您修行高深,是位真正的活神仙,您該看得出,我夫婦是為什么而來?!?p> 陳秋月眼神掃了掃那女孩兒,嘆息道:“骨肉遭劫,父母心悲,此乃人之常情,老道雖是方外之人,也能夠理解二位。但……這里乃是道觀,并不是醫(yī)院,孩子有恙,還是要去正規(guī)醫(yī)院診治,這都什么年代了?難道二位還要讓老道用那些香灰符紙來治病嗎?”
男人正要說話,他老婆卻搶上一步,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悲戚道:“陳真人,您是大慈大悲的老神仙!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孩子哪里是生?。糠置魇侵辛诵鞍?。這幾個月,國內(nèi)國外能去的醫(yī)院,能找的專家,我們都找過了,連病因都查不出來。最后才知是中了邪,我們也找了許多高僧大德,外國神父,甚至跳大神的,過陰的,卻都救不得我女兒,情況越來越嚴重……”
她越說越悲,忽然往下一跪,陳觀主驚道:“這位夫人切莫如此,折煞貧道。”連忙下去攙扶。
那女子卻不肯起來,只哀告道:“我夫婦驅(qū)車兩千多公里趕來,就是聽說您是活神仙,必有救命的手段,我、我們就這一個孩子,若是您能救她,我們做父母的,愿給真人做牛做馬……”說著大哭出聲,委頓于地,顯然是心中壓抑已久,已到了近乎絕望的關頭。
那男子雖未如妻子般跪下,也是兩目含淚,沖著陳觀主一抱拳:“老神仙,只求慈悲?!?p> 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張支票,不由分說塞在陳觀主手里:我們今天冒失沖撞,擋了其他香客上香,這點錢您請收下,權做賠給神仙們的香火錢?!?p> 陳觀主淡淡一瞄,饒是以他的修為,也不由倒吸半口涼氣。
八位數(shù)!
看這夫婦愛女成狂的樣兒,香火錢都八位數(shù),診資又得多少?
“哎,可憐天下父母心!”
陳觀主悲天憫人地長嘆道,小指輕撥,那張支票已經(jīng)進了衣袖。
猶如服了一劑壯膽藥,陳觀主一咬牙,兩手大拇指在無名指根,靠著中指這一側(cè)發(fā)力一掐,順勢緊握成拳,這才走到擔架兩步之處,蹲下身去。
《道德經(jīng)》有云:“骨弱筋柔而握固?!边@是說嬰兒出生,弱小的不得了,偏偏小拳頭攥的緊緊。陳觀主這掐指握拳的一招,就叫做“握固”。
心藏神,肝藏魂,無名指根乃是肝臟門戶,這一掐一握,便等于死死護住了自家魂魄,使膽魄壯大,避免陰邪入侵。
陳觀主雙拳握固,頓時安全感大增,放膽往那小女孩臉上細看,不料女孩兒一張紫氣彌漫的小臉上,原本緊閉的雙眼驀然圓睜!
那眼里,竟是不見眼球、眼白,只有墨水一般的漆黑。
兩只黑眼,帶著無盡的猙獰與惡意,直逼著陳觀主的目光瞪去。
陳觀主只覺心口猛地一跳,不由口干舌燥,握固的雙拳情不自禁地便松開了些。
那女孩兒原本緊閉著的小嘴,一下張開老大——陳觀主看得真切,嘴角都微微撕裂了,牙齒一根根尖銳細密,竟如長了滿口貓牙一般。
女孩兒發(fā)出“嗚嗷”一聲慘叫,這一聲叫,真是撕心裂肺般難聽,陳觀主啊呀一聲驚呼,雙手下意識捂住耳朵,一屁股坐倒在地。
女孩兒合身往起一躥,手不抬、腳不動,竟帶著身下?lián)苷麄€彈起,張嘴就往陳觀主頸項咬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陳觀主胸口掛著的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葫蘆,忽然間無風自動,一下飄起在胸前,發(fā)出柔和而堅韌的淡淡綠光。
女孩兒這一撲,正撞在綠光上,大叫一聲,砰地彈了回去。
她臉上閃過一絲驚駭,隨即看了看滿臉驚懼的陳觀主,再看看依舊靜靜掛在他胸前的小葫蘆兒,似乎明白了什么,嘴一咧,沖著陳觀主車出一個險惡獰怖的笑容。
陳觀主嚇得手撐腳動,挪著屁股往后急退。
那中年男女將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對望一眼,眼中都露出又是驚訝、又是狂喜的神色。
“老神仙!”二人連聲叫道,忙不迭地將陳觀主攙起身,男的開口便道:“老神仙不愧是得了道的真人,當真有了不得的手段,我夫婦請過多少高人?能逼退她的,您還是第一位!”
說話間將手一招,旁邊一個精悍男子立刻遞過支票本和鋼筆,這男人匆匆寫了張支票一撕,遞在陳觀主手中:“務必請老神仙為小女診治,這個算醫(yī)藥費?!?p> 陳觀主畢竟也是經(jīng)歷過風浪的,雖然兩腿兀自戰(zhàn)栗,但順著他夫婦攙扶的力道,站還是站的起來的。
他也不說話,背過身去,揉了揉臉,雖然臉還有些發(fā)青,神情好歹恢復了平時風輕云淡的樣子。這才掃了一眼支票,心頭一突:九位數(shù)!
倒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陳觀主心中惱怒,若不是那小葫蘆,這會兒他怕是被那女孩兒咬死了吧?
兩指夾著這張支票也不收起,陳觀主冷笑一聲,目光逼向那對夫婦:“二位,如何稱呼?”
那男人答道:“我叫張?zhí)斓?,在北方做買賣的。這是我媳婦兒孫玉梅。我們女兒叫張念念?!?p> “做買賣的?”陳觀主鼻中哼了一聲,逼視著張?zhí)斓碌碾p目:“這小孩,害死幾個人了?”
張?zhí)斓律眢w微微一顫,強笑道:“老神仙說哪里話,她一個孩子,細胳膊細腿的能害誰?”
陳觀主冷笑幾聲,揮手將支票甩向張?zhí)斓拢骸凹炔豢险f實話,老道也不是醫(yī)生,請尊駕另請高明吧?!?p> “別啊老神仙!”張?zhí)斓滦闹兄?,有些手忙腳亂地接過支票,哀告道:“老神仙,不敢相瞞,先后請了五個人給孩子驅(qū)邪,五個人都被咬傷了?!?p> 其實實情是只咬傷了兩個,還有三個直接被咬死了。這個太過駭人,張?zhí)斓麓蚨ㄖ饕獠m著不說。
還好老道士似乎也沒算出他說話的真假來,只是怒道:“明知兇險,你卻不明言,存心害死老道嗎?”
張?zhí)斓逻B連擺手:“道長,不敢存這番心思,實在是,我們私心想著,若真有本領的高人,絕不會被她傷到。但提前說出,萬一嚇到人家連試都不敢試,那不是害苦了我這女兒?!?p> 陳觀主世情念達,聞言冷笑不斷。
人夫婦兩的意思是,試吧試吧,不管本事大小,試試總好,誰知道那塊云頭有雨呢?至于被咬傷咬死,誰讓你沒能耐?
張?zhí)斓屡阒δ槪峙踔痹俅芜f上:“老神仙,我們心思不誠,還請大人大量!這診資請您收起,若是不夠,盡可商量,只求老神仙開恩,救救我們這孩子吧?!?p> 這夫婦顯然不是什么善人,但,人民幣卻沒有善惡。
陳觀主抻了他一下,稍舒惡氣,就勢接過他支票,冷漠的神情換作悲天憫人狀:“罷了,你們雖可惡,孩子無辜。哼,倒也是個了不得的大妖!若非貧道一甲子修為,險險便遭了它毒手?!?p> 他上前兩步,忽然臉現(xiàn)驚訝之態(tài),伸手一指,驚聲道:“??!”
這一下,不惟在場眾人齊齊扭頭,便是那女孩兒亦下意識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
說時遲、那時快,陳觀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下葫蘆,一把塞在女孩兒胸前綁著的繩子里,隨即一串小跳遠遠遁開。
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比村里小小子點鞭炮還要流暢利落。
“嗷嗚!”女孩兒發(fā)現(xiàn)上了當,頓時大怒,正要發(fā)作,胸口小葫蘆瑩瑩綠光閃耀,頓時壓的她不得動彈。
張?zhí)斓碌热硕伎瓷盗恕?p> 別說他們,觀里的道士們都傻了。
這么兒戲的嗎?
陳觀主卻似萬事不縈懷般一臉灑脫,淡淡道:“這孩子也是個福澤深厚的,這妖魔厲害無比,若是附在旁人身上,一時三刻就要了性命,這孩子能活這么久,必然也是有根底的,說不得便是下凡歷練的仙人?!?p> 張?zhí)斓路驄D幾個月來焦頭爛額,聽得老道士這幾句話,居然露出些喜色來。
原來我女兒這么牛逼?
陳觀主掃了他們一眼,肅容道:“你莫以為老道鎮(zhèn)壓它輕易!實對爾等說,這葫蘆,乃是我萬福宮傳承了四十多代的至寶,莫看它小,卻是和太上老君裝金丹的葫蘆一根藤上長成,本就是先天至寶的底子,又受了幾百年的人間香火,方有這等威能。哼,你女兒倒是福氣不淺,待妖魔驅(qū)走后,這葫蘆里幾百年的靈性福緣,也盡數(shù)被她得去了……”
說著露出一臉舍不得的神色,有些氣哼哼道:“回頭我倒要好好算一算,究竟是哪位神仙下凡遭劫,哼,這么大的損失,回頭必要跟她討回來?!?p> 這牛逼若是換個人吹,能被張?zhí)斓禄罨畲蛩馈?p> 闖江湖耍嘴皮子的,他不知見識過多少,還和太上老君的葫蘆一根藤?你怎不說其實就是個葫蘆娃呢?
但此刻事實勝于雄辯,自己女兒身上這邪氣多么厲害?小葫蘆一壓立刻老實了,這葫蘆能是凡物嗎?
就算不是太上老君的葫蘆藤所長,受了幾百年香火肯定是錯不了的!
張?zhí)斓路驄D不由越聽越喜,自己女兒這是因禍得福,要占大便宜??!
幾百年積攢的香火福緣,嘖嘖,雖不知到底厲害在哪里,反正是便宜了自家女兒!
孫玉梅更是深信不疑,看了一眼老公,喜滋滋道:“老神仙何必跟個孩子計較?真有什么好處,就當是您慈悲,賞我們孩子的唄!實在不行的話,多少錢你說個數(shù)字,誰讓她叫我們一聲爸媽呢!”
陳觀主呵呵大笑,手指點了點孫玉梅:“你倒是個慈母,可這是能用錢算的事嗎?”
孫玉梅也挺豪橫:“美元也行吶。”
張?zhí)斓乱娤眿D兒實在咋呼,咳嗽一聲,很誠懇地道:“老神仙,您真救了這孩子,就是救了我們公母兩的命。我們其實不敢說自己是有錢人,苦了半輩子,有點積蓄而已。老神仙的寶貝,也不是用錢能結算的,我們只能說,在錢的問題上,絕不敢讓老神仙吃了虧。”
話說的含蓄,還是愿意加錢的意思。
陳觀主也滿意了,這時再看那女孩兒,只見她雖不能動彈,但嘴里嗚嗷嗚嗷怪叫不絕,一雙黑眼死死盯著自己,顯然是記上仇了。
也說明這小葫蘆,壓是能壓住它,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奈何不得了。
念頭一轉(zhuǎn),開口道:“老道這寶貝葫蘆雖然厲害,但你家孩子身上的妖魔也非尋常??!罷了,送佛送到西,你讓人把孩子抬進大殿,放在三清祖師腳下,先借三清祖師的神威鎮(zhèn)壓一時,待老道準備一番正式降妖伏魔,還你孩子一個太平!”
夫妻二人見這老道士胸有成竹,都是大為放心,男子自己去抬起擔架一頭,催促幾個小弟抬起另一頭,將擔架連女孩兒,橫放在三清坐像的香案之前。
陳觀主跟進來一捋胡須,喝道:“且讓三清祖師鎮(zhèn)壓魔氣,爾等所有人不可留在殿中,免得等會邪氣外露,要了爾等性命?!?p> 他這幾句話說的擲地有聲,大小道士們齊聲應諾:“謹遵觀主法旨!”當下將中年夫婦等人一起趕出殿外,關上了殿門。
陳秋月與小女孩獨處大殿,頓時覺得渾身發(fā)毛,也不含糊,徑自從大殿后門溜出,一溜煙來到道宮后門,順著一條游人罕至的小路,快步下了攀云峰,不知望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