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的時候,我決定回家。因為,爺爺?shù)募扇湛斓搅恕?p> 開門的是母親,老遠看到我拎著行李回來,她站在門口敞開著門,依舊一臉笑容。冷勇應該正在廚房里忙著做飯,因為空氣中彌散著燉魚的香味,這是我小時候最常吃的一道菜。
“閨女回來了。冷勇,還有多久才能做好啊?”
“快了快了!五分鐘絕對可以出鍋!”冷勇從廚房喊道。
這次回家,我感覺跟以往稍有不同,母親和冷勇的關系好像融洽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還是因為我心態(tài)的變化。當我從自己喜歡Kevin的感受,聯(lián)想到冷勇可能不是故意出軌的時候,我心里至少是有一絲輕松,因為我找到一個理由,這樣想可以讓冷勇的形象與之前他愛我和愛母親的形象更加靠攏了一些。
“小雪,你去看看媽媽的小菜地,土是你爸叫工人專門用車從老家拉來的好土,不然咱們這里的土是種不出來果子的。天氣一轉暖,我就要開始種啦?!蹦赣H拉著我走到窗臺前,指著外面的花池子。那里有一塊正方形的土明顯和周圍顏色不同,看起來像是剛剛被翻過似的。
“媽,你們別累壞了?!?p> “不累不累,我高興啊。”
我沒有像過去一樣,一頭鉆進自己的臥室,而是坐在客廳和母親一起包粽子。
小時候,每到端午節(jié),母親都會帶著我回姥姥家,和姥姥一起包粽子。冷勇也會加入,他主要負責洗葉子,淘米什么的。我的第一個粽子還是冷勇教給我的。
“小雪,你看學著爸爸的樣子,把葉子這樣折一下,然后里面塞上米粒,這樣折疊一下,然后用繩子系起來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簡單?”在冷勇的眼里就從來沒有難事兒。他無疑是我小時候心目中的超人。
“這好難包呀,怎么總是漏呀?!蔽矣悬c著急,惱怒。
“別急小雪,遇到事情不要老這么著急,我和你脾氣都不好,這不好。我們都要跟媽媽學。你看你的葉子底下的縫隙太大啦。你看?!崩溆率职咽纸涛野兆拥膱鼍拔疫€記得。終于在他的指導下,我包出了人生中第一個粽子,雖然很小但是很高興。
好多小時候的記憶就像被塵封起來一樣,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埋藏起來,越埋越深,最后已經(jīng)糜爛在土壤里,和塵埃融為一體,變成細碎的粉末,再也找不到了。只留下一些感覺,也仿佛是空氣中的一縷青煙,漸漸消逝。
“又要包粽子呀,來,我?guī)湍恪!蔽覕]起袖子,坐到媽媽身邊,從水里撈起一片粽子葉。
好久沒有和家人在一起了,從高三以后就不再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的生活也仿佛沒有我的存在。我的臥室已經(jīng)被媽媽擺滿了一些她的東西,我的痕跡慢慢在屋里消失。除了桌子上擺著我小時候的照片。
自從那件事后,我很少直視父母的眼睛,感覺直視他們讓我覺得很尷尬。我不知道從何時起厭惡與他們的身體有任何肢體接觸。小時候,每天冷勇下班回家,我都會沖到門口跳到他懷里,現(xiàn)在,我如果不經(jīng)意間碰到他的手,也像是在摸火焰。從高三以后我就再沒喊過冷勇——“爸”。
“我閨女這次回家怎么不一樣了,竟然開始做家務了?!蹦赣H說。
“我小時候不也做么。”我說。用手撥動了一下頭發(fā)。
“你小時候可乖了,剝蒜皮,擦桌子,還給媽媽倒過一次洗腳水,你還記得嗎?”母親開始說我的好。
很多事情我好像都忘記了。
吃完晚飯,我從書包里拿出趙辰送我的懷舊款游戲機和數(shù)據(jù)線,想和冷勇再玩兒一次游戲。
我把桌子搬開,彎著腰看到電視后面有10個插孔,我不確定數(shù)據(jù)線應該怎么接,所以先隨便接了一下。打開電視,游戲機的主屏幕是黑白的。我把數(shù)據(jù)線拔下來,又換到另一個孔,如此反復試了很多次,不是畫面模糊,就是壓根沒有畫面,再或者是沒有聲音。
“小雪,你在倒騰什么呢?”母親一邊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一邊問我。
“插一個游戲機,我想玩兒一會兒?!蔽艺f。
冷勇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看手機,抬起頭皺著眉說,“你記一下原先電視的數(shù)據(jù)線是怎么連的吧,不然玩兒完以后電視沒法恢復原樣了。咱家電視剛買的是最新款,老的數(shù)據(jù)線可能用不了?!?p> “我知道,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怎么插,我又不是老年癡呆。只有你記不住。”我不耐煩地說。插孔在電視后面,我只能彎著腰,拿著鏡子反射著看,所以忙了一會兒就開始出汗了。
看到冷勇無動于衷,還對我指指點點,我愈發(fā)生氣。
索性就隨便選個插口連接數(shù)據(jù)線吧,既然畫面黑白就黑白吧,我也不想再為之繼續(xù)努力了。我覺得冷勇并不在乎。
游戲機有兩個手柄,我走到冷勇跟前,把其中一個遞給冷勇,冷冷地說:“你還記得嗎?”
“這個不是?”冷勇皺了皺眉頭,接過手柄左右端詳了一陣,擺弄起來,但是他并沒有流露出我想象中的興奮,也許我早就應該預料到吧。他只是語氣上稍顯的驚訝,“這不是,跟小時候咱倆玩兒的游戲機一樣。”我覺得無趣,無趣的很。在他身上,我已經(jīng)看不到當年陪我玩兒游戲機時興致勃勃的那個爸爸,現(xiàn)在的他是頭發(fā)有些發(fā)白,眼神戴著花鏡才能看清楚字的老頭了。
我見他還在擺弄手柄,于是沒有理他,自己先找到游戲,開了一局單人的超級瑪麗。因為我的操作已經(jīng)很生疏,不太熟悉一些普通的操作,主人公馬里奧沒跳幾下就撞到蘑菇上掛掉了。
“哈哈?!边@聲音跟我小時候一樣,母親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旁邊看我玩兒,一邊看一邊笑。我微微笑了笑,好像找到一點兒小時候的感覺。在她眼里,看我打游戲是比游戲本身更有意思吧。
由于游戲的畫面是黑白的,已經(jīng)很難看清楚邊界,我試了幾局超級瑪麗,但都很快就死掉了。我希望有一個彩色的畫面,但我知道手里這臺游戲機已經(jīng)跟現(xiàn)在的數(shù)字電視無法對接,很難顯示出帶顏色的畫面了,時代變了,游戲機已經(jīng)淘汰了。
我有點憤怒,轉頭看了一眼冷勇,他居然還在看手機,并沒有任何準備加入我的意思,剛才我遞給他的手柄也被他放在了大腿旁。
瞬間被點燃的感覺。我一怒之下關上了游戲機,匆匆忙忙并且很大聲得插好原先電視機的數(shù)據(jù)線,從他身邊抓起游戲手柄,抱著我得游戲機回到自己屋里,狠狠地摔上房門。
進屋后,我雙手插進頭發(fā)里不斷揉搓。我可以隱約聽到外屋母親對冷勇小聲的在說什么,像是有點責備,但是聽不清。過了一會兒,客廳傳來冷勇小心翼翼的說話聲:“小雪啊,爸爸歲數(shù)大了,眼睛花了,游戲已經(jīng)玩兒不好了。你別生氣啊。”
我沒有吱聲,眼眶里滾著淚珠。我把游戲機使勁摔回書包。我清楚地感受到,有些東西已經(jīng)過去了,真的很難再找回來了,包括我和家人之間的某種情感。
那年,高考如期而至。不會因為我家里出現(xiàn)的變化而等我或者多給我留一些時間。
母親最后沒有和冷家國離婚。說實話,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一直覺得母親骨子里有一種堅強,或者說是剛強更準確。她怎么能忍受這樣的委屈?
我不希望是因為我的原因,母親才選擇不離婚,選擇隱忍。我內心里甚至是希望他們離婚的,這樣我就能一門心思地去恨冷家國,我可以理直氣壯地罵他是個不要老婆孩子的混蛋,是個見色忘義的無恥之徒,是個管不住下半身的臭男人,是個永遠不配做我父親的人!
可是,可是,他們沒有離婚,這讓我的恨不能淋漓盡致的表達。
可是,可是,他們沒有離婚,這讓我必須重新接受他仍然是我的家人,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仍然需要我表示出尊重。
高考因為受到影響,我高三后半程成績下滑,而清北的計算機系分數(shù)很高,我最終沒能如愿考入,而是被調劑到水利工程專業(yè)。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由于高考前夕家庭的紛擾導致的,還是由于我的學習水平已經(jīng)到了瓶頸。
但是不管怎樣,我都愿意把它歸為前者,因為這讓我更舒服,問題出在別人身上總是好過出在自己身上吧。至少,這回我終于找到一個能合理表達恨的方式,“就因為他,我沒考上理想的專業(yè)”。
你想,我終歸不能把“因為你出軌,所以我恨你”這話掛在嘴邊,這樣媽媽也受不了,但是我沒考上理想專業(yè)這種話我可以不斷地說,我希望它能像一把刀子戳著冷家國,讓他每每聽到都慚愧。
當我走出考場時,他們兩個人站在門口迎接我。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考不上計算機專業(yè)了,我心里十分難過。我什么都沒說,他們不會理解的,不會理解這對我意味著什么,那是我的夢想,一個我忠誠于自己執(zhí)著追求了13年的夢想,日日夜夜期盼實現(xiàn)的夢想。
大約在晚上10點多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非常安靜了。我正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盡量不去想任何關于剛才的不愉快。這是我常用的方法,把悲傷和憤怒掩蓋起來,埋藏在心底,讓他們慢慢發(fā)酵如果到了一定程度,可能會有沼氣產(chǎn)生,然后就一點即爆。
從小到大,我好像掩藏了很多,尤其是對于父母的?,F(xiàn)在屬于父母的“沼氣”已經(jīng)越來越多,我已經(jīng)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導致的,但是再也無法回到最開始了,我是這樣以為的。
母親輕輕推開我的房門。我正在床上看書,她輕輕坐到我的床邊上。
“小雪,你還在生氣嗎?”母親小心翼翼地問我。
“媽,你怎么來了。沒有啊,我只是覺得有點傷心罷了?!?p> “你爸老了,確實玩兒不了了。他眼神兒也不太好,近視了這么多年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且單位最近事情特別多,你別看他在政府工作,天天都在加班,真的。這是你回家了,如果你不回家,他天天都得晚上8,9點鐘才到家是常有的事?!?p> “他一個國企怎么比外企上班還累,我還沒聽說公務員這么忙的。”
“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他們換了一個領導,現(xiàn)在是老馬。你別看老馬是個女的,但是老馬沒孩子,每天上班都廢寢忘食的,然后還有強迫癥我覺得,什么事情都追求完美,特別要強。最主要還是她特別不尊重下屬,你爸平時沒少受她的氣。她經(jīng)常在開會的時候,在你爸下屬也在的情況下罵你爸爸,你爸爸臉皮薄,覺得掛不住,所以工作壓力很大。即便這樣也經(jīng)常達不到老馬的要求。畢竟歲數(shù)大了,哪有你們這種小年輕的人干活兒利索呢?!眿寢屢豢跉庹f了很多話,都是關于冷勇的。似乎在替他剛才對我的忽視進行解釋。我也理解她說的。
“老馬?老馬是誰,之前的老陳呢?”我不解地問。我印象里,冷勇的老領導還是老陳,一個男的?,F(xiàn)在怎么變成了一個老女人了。
“老陳早都走了!老陳之后是學軍書記,但是呆了一陣也調走了,后來才是老馬,就這個女領導上任的?!眿寢屨f。一邊說,一邊拿起指甲刀,在等下剪起指甲。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媽媽聊一聊他們的生活了。他們的領導變了,單位里一些操心的事兒,一些被欺負的事兒,我完全都不知道。反過來,我的事情他們也毫無了解。我現(xiàn)在跟趙辰在一起這件事,包括趙辰家庭情況,包括吳迪,所有的所有這些事情,從開始到現(xiàn)在,他們都不曾參與過,不曾聽到我說起過,在他們的眼里,我還是那個剛剛上大學沒有多久的孩子,還是那個高三的我吧,也許是這樣的。
“媽,你怎么還不去睡覺?!蔽覇?。
“你好不容易回來,這不是陪你多呆一會兒嗎?”母親回答,原來她也在努力跟我多呆一會兒。至少多呆在一起,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交流,我理解她。她想知道一個不愛說話的閨女,一個已經(jīng)上了大學還不?;丶?,從來不給家里打電話的閨女的想法,一個心里對父母有怨氣的女兒的想法,恐怕比登天還難。
“所以媽,你工作現(xiàn)在有變化嗎?”我問的比較直接和突兀,但是我確實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我已經(jīng)不在原先的崗位了?!眿寢屨f,非常平靜,她并沒有責備我不知道的意思,這對于她來看其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你去了哪?還在原先的單位嗎?”這對話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女兒和一個母親的對話。不都說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嗎?
“還在原來的單位,但是我掉到了非業(yè)務科室,主管安全了。不和小丹丹在一起坐對桌了。”母親說。
小丹丹是母親一直特別喜歡的要給同事。她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跟我年紀差不多,然后經(jīng)常會教母親一些上網(wǎng)購物的方法。這幾年淘寶開始興起,也是小丹丹教母親弄了一個淘寶賬號,母親從原先在線下實體店和超市買東西,逐漸變成了到網(wǎng)上去網(wǎng)購。她有一次跟我留言說給我快遞了一件衣服,是她從網(wǎng)上挑選的。當時我還挺吃驚,后來一問,原來是小丹丹教給母親的。
“小丹丹,是那個小姐姐嗎?她還挺好的。”我對母親說。
“是啊,哎呀原先讓她幫了我很多忙,我學會不少東西都是她教我的,包括在網(wǎng)上付款買電買水什么的?,F(xiàn)在我對桌換人了,換成了一個馬上退休的男的,人還是挺好的,信佛,天天就是吃齋念佛。所以我最近受他影響也開始信佛了?!?p> “啊?媽媽,你都開始信佛了?你以前好像不是很相信?!蔽艺f。
“是,我現(xiàn)在其實也不能說完全相信。但是我認可他說的,人在世要多多積善,才有福報。多行善事。所以我現(xiàn)在一直在調節(jié)我的情緒,遇到事情不著急,然后比過去更愛幫助人了?!眿寢屨f到這里好像很興奮。
“你現(xiàn)在愛幫助人啦?這可不像你啊?!蔽衣牭剿@么說著實有點吃驚。過去母親屬于那種什么事情都不求別人,但是見到別人需要幫助可能也不會主動去摻和和幫助的人,她性格很內向,一直被叫做彌勒佛就是這個原因?,F(xiàn)在她說的我都快不認識了。
“能舉個例子嗎?”我好奇地追問她。
“我給你舉個例子。就是前幾天發(fā)生的事情。我不是坐公交車么,然后上來一個女的,沒有帶零錢。然后拿了一張?zhí)貏e大的票。司機說不找零,她就很忐忑。我看到以后就從書包里掏出來我一直隨身帶著的錢包,里面有很多鋼镚,我就替她付了兩塊錢。然后她特別特別感激我,跟我說了好幾聲感激的話。我覺得很高興。我想,兩塊錢的事兒其實根本無所謂,但是我能聽到她對我說了兩句感謝的話讓我很高興,就值了。這本身就是幫助人添福報?!蹦赣H一口氣講完,臉上露出非常得意自豪的表情。聽完她的描述,我覺得我也替她感到自豪。
我突然發(fā)覺,母親也在悄悄地變化,這個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在悄悄變化,包括冷勇,包括我自己。而我對家人的了解似乎越來越少了,尤其在精神層面的了解。我都快不認識他們了。他們真的有很多變化,與時俱進,讓我大吃一驚。
而我呢,我還在一邊暗戀著Kevin,一邊瞞著趙辰,最主要的是Kevin已經(jīng)是一個有家室的人。我為自己做著這么不道德的事情而無時無刻不倍感譴責。趙辰對我這么好,如果他知道我是這樣的人還會喜歡我嗎?我想一定不會了。
“媽,你真厲害。我真為你感到驕傲!你是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人。”我發(fā)自內心的感嘆。其實母親做的都是很小的事情,她又跟我講了很多類似這樣的事情,但是我覺得她是在從心底里做著善事,一心向善。
“其實我剛開始也覺得很難。但是我發(fā)現(xiàn)其實幫助別人是很簡單的,只要你想做就可以做。我也不是像我同事那樣完全的信佛,但是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吧。我覺得福報這個事情是我認同的。對了,說到這里讓我想起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p> “什么事情?”我很高興知道母親最新的想法,我覺得晚上的交流變得越來越深入。
“那天墻上落了一只蚊子,我對面老趙,就是那個信佛的,看見了,不動。我也看見了,我抄起報紙卷成卷兒,直接啪的一拍把蚊子拍死了。聲音特別大。老趙說,哎呀可憐那只蚊子,不過就吸了你一點兒血,你卻要了它的命。我覺得他有點兒過,其實我是故意那么打蚊子的。哈哈哈?!蹦赣H說的很高興,我聽著也很開心。
“哈哈,那老趙要被氣死了。”我附和。
“就是啊,你說不殺生也不至于不殺蚊子吧,反正我是受不了。我可以接受其他的,但是蚊子這種東西我還是不能忍受?!蹦赣H說。
我發(fā)覺,母親關心的事情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瑣事,她愿意跟我說的也是這些小事。我這次耐心的聽完。也許這就是生活。生活中哪兒有那么多大事可商量呢,這不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耳鳴?;蛟S我今晚的傾聽也能讓母親很高興。
“媽,你剛才說你已經(jīng)不在業(yè)務部門了。那你去了哪里?”我嘗試找一些話題。
“去管安全了。”母親回答。
“管安全?”我說,這個詞匯好像很少聽到,一般都是快退休的人才會負責這種邊角料的業(yè)務。
“這不都是老頭老太太做的事情么?”我忍不住說。
“是啊,你以為你老媽還年輕么。我還有3年也要退休啦,現(xiàn)在管安全不是正合適。這個差事我覺得挺好的,特別清閑,平時沒什么事兒?!蹦赣H說,她已經(jīng)完成了她剪指甲的大業(yè),拿起我的手看,想要幫我也剪剪。
我趕忙把手縮了回來。母親拿我的手的瞬間,我心頭其實是一驚的,甚至后背出了汗,因為已經(jīng)很久很久我沒有和母親握手了。母親的手摸起來有很多皺紋,甚至剛才還劃了我一下。
“管安全不是有很大的責任嗎?出了事兒可麻煩了?!蔽覇柲赣H。然后拿過來指甲刀,自己開始操作。
“沒事兒,你媽我就是個普通科員。出了事兒也是領導擔責任,我是最低級的兵,哪里輪得到我?”母親輕描淡寫。她的一生除了培養(yǎng)我上了大學,好像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成就。但是她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這是她的選擇,她很喜歡她的選擇。我一直以來都是她的希望。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訴過我,小雪你不能輕易自殺,不要學電視里那種稍微有壓力就自殺的人,要多考慮一下父母的感受。沒有你,媽媽還怎么活下去。我對于她很重要,我一直知道這一點。
我微微一笑,沒有反駁母親。她說得對,普通科員不用操心。母親總能看到事物好的一方面,我在這點上和母親比還差的遠。
“對了小雪,媽媽想問你個事兒?!?p> “啥事兒?”我的視線從母親那里移到書上,還有一段話剛才一直沒有看完。
“你爸他最近想買一些健身衣,我手機操作網(wǎng)購以前都是小丹丹幫忙,現(xiàn)在小丹丹調走了,你能網(wǎng)上給他買嗎?聽說網(wǎng)上比實體店便宜多了?!?p> 我抬頭看了一眼母親,“健身衣?怎么突然想買這個了?”我想起Kevin和我說他經(jīng)常去健身,沒想到冷勇也開始了。他們倆還挺像的。
“他說想去健身?!?p> 我皺了皺眉,但是沒有說什么。
“他也該運動運動了,體檢每次報告單上都有好多箭頭?!蹦赣H繼續(xù)說,顯然沒有注意我的表情。
“可疑?!蔽译S口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么?”母親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
“我說有點可疑,你不覺得有點可疑嗎?”我繼續(xù)說。
“什么意思?”母親顯然沒有聽明白。
“他從來也不健身呀,都多少年了,現(xiàn)在這么大歲數(shù)怎么又開始突然健身了呢?”我說。從高三那件事以后,我就對冷勇不再完全信任了。這兩年沒有聽說他再有什么出軌的事情,但是并沒有能夠改變我對他的不信任。信任一旦破碎就很難再建立起來,這話真的一點兒都不假。
過去,父親偶爾會撒些小謊,比如下班在辦公室和同事玩兒兩把牌,回家他總說是開會了,但我只覺得那是善意的謊言,無傷大雅。直到那次,那短短的一秒鐘里,父親17年的完美形象,像一面脆弱的鏡子,被突如其來的鐵錘一下子砸碎了。那“鏡子”碎得很徹底,滿地碎渣,我想拼回去卻都無從下手。
曾經(jīng),曾經(jīng)很多年,很多年,我希望找一個和冷家國一樣聰明、帥氣的男朋友;而那件事情之后,我發(fā)覺自己似乎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為什么?他不愛我,不愛媽媽,不要這個家了嗎?我希望自己的猜測是假的,但心里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17歲的我,感到無助。那種無助感和徹底得失望感,一直持續(xù)在我的心底,我做過努力想要恢復對冷勇的信任,但是仍然留有殘渣,我想可能一輩子都有痕跡吧。
有句話說得好,你對家人每一次的傷害,都像是在一塊木頭上釘釘子。即便事情過去了,你賠禮道歉或者撫平了傷痕,也只不過是把釘子翹出來,但是并沒有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木頭上有釘子的洞。那個洞沒有填滿,而且永遠的留在那里了。冷勇在我的心上釘過一顆釘子,現(xiàn)在這顆釘子已經(jīng)被我翹出來,但是還有一個釘子的孔洞,我不知道用什么能填滿。因為沒有心做成的材料,填什么進去好像都有點兒別扭。
“你倆還好嗎?”我繼續(xù)問母親。
我問的很突兀,母親愣了一下。“挺好啊......哎呀你別瞎想了。我覺得你爸這兩年表現(xiàn)挺好的,脾氣也小了不少,可能是歲數(shù)大了吧,沒力氣了。不過有時候我發(fā)覺他說話好像比過去更加絮叨了,反反復復的說,我估計他是快到更年期了?!蹦赣H說起父親來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不滿,反倒是張口閉口都在替他說話。
“那他最近有沒有什么反常表現(xiàn)?比如是否還都到點兒下班就回家吧?”我繼續(xù)追問,有一點點不放心。當初也是因為我的第六感覺才發(fā)現(xiàn)冷勇的出軌。這次我不能輕易放棄這些線索,我需要反復求證。你可能不能明白一個女兒為什么要反復求證自己的父親是否出軌,但是只有當你經(jīng)歷過才能知道,這是怎樣的不安感吧。
又或者是,我還在找一個借口可以發(fā)泄自己的憤恨,自己心底掩藏了這么久的對冷勇的恨,那個沒有出口可以泄露出來的恨?
“按時回家呀。除了出差了幾次。”母親說。順便還回憶了一下最近冷勇的出差情況。
“出差?去哪兒,什么時候的事情?他好像很少出差吧,他這個部門基本上不需要出差的呀。難道是最近換工作了么?”
“上周就剛剛出差一次,去上海說是參加一個交流會。不知道是不是換了領導的緣故。”母親說。冷勇好像很少出差,我心里想。
“小雪,你爸這兩年都表現(xiàn)挺好的。你可別瞎想了?!蹦赣H似乎在埋怨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他們兩個的對立面了,想想也可笑。
“正常當然好了,我只是很難完全信任他。媽,你是怎么做到的這么相信他,他可騙過你。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媽,你當初為什么不跟他離婚?”
“嘿!哪有孩子期待父母離婚的?!蹦赣H激動地說。
“因為我會去想,如果當初你們離婚了會不會更好。我覺得家里的生活像表演一樣,大家表演的很和諧?!?p> “我可沒有表演。你這個感覺不對。我哪有什么表演,我覺得咱家現(xiàn)在挺正常地,每個人都挺正常地呀。”母親斬釘截鐵地說?!澳惆忠矝]表演?!?p> 母親如此信任冷勇,令我感到很驚訝。當時,我很想說,“出軌一次的人,還能百分百相信嗎?”,但我忍住了。我知道這對母親是個創(chuàng)傷,她并不想再提那件舊事。我也知道,我說這句話會讓她傷心。我更擔心她反過來又要教育我,那樣剛剛好不容易營造好的和諧的母女交流氛圍馬上又要打破了。
其實現(xiàn)在想想,剛才我和母親的對話更多的是像陪一個小孩子在說話,我把母親看作了一個小孩子,于是我才能耐心的聽她說她的瑣事。我是在用著極大的克制力和忍耐力聽一些我可能并不感興趣的內容。真正我想說的話我沒有說出口,真正我想告訴母親的事情我還是開不了口。
我想告訴母親,我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人,并且我馬上還要去他公司實習,匯報給他,我怕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怕我向他表白。
我還想告訴母親,趙辰是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他家庭條件特別好,但是我并不是很喜歡他,我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只是感動和感激,只是某種依賴,甚至自私的說只是某種利用,利用他對我的喜歡和享受著他優(yōu)厚的生活條件,享受著他的照顧,其實我是在騙他。
我想告訴母親的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壓力很大,一面承受著自責,以免又要受到情感欲望的折磨。我覺得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很可能有一天趙辰會發(fā)現(xiàn)我的這些真實的想法,并且會拋棄我。
我想告訴母親的是我對冷勇復雜的情感,一面來說他沒有對不起我,他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不能恨他,但是另一面我真的很痛恨他,因為他毀了我的夢想,他辜負了一個女兒對他的信任,他甚至都沒有對我認真的道歉,他還在一直裝做一個受害者,向我控訴著我作為女兒沒有對他表示尊重的“惡劣”行徑。
我還想告訴母親的是我現(xiàn)在的夢想,我為什么不退學了,不是因為我懦弱不是因為我聽進去了他們說的理由,而是我有了更高遠的目標,我希望能夠申請去讀一個我喜歡的國外大學,學習我喜歡的專業(yè)。
我想告訴母親的事情很多,但是上面的每一樣我都沒有說。我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去說,也找不到合適的氛圍去說,更加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母親去說。
我不知道這一切出了什么問題,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個家庭出現(xiàn)了問題,可能是我做的不夠好,可能是我不夠大度。但我清晰地感知到這里面是有問題的,因為我很痛苦。
第二天,冷勇開車帶我和母親去逛商場,我很開心。這是一次久違的三口之家的共同行動。我們很少三個人一起去做一些事情了,哪怕是普通的逛街都讓我覺得倍感珍惜和懷念。
小時候,我家門前有一條長長的商業(yè)街。每到周末,我們三個人都會去逛街買好吃的。我走不了幾步路久走不動了,我會耍賴皮,蹲在地上不走了。冷勇會把我扛在肩膀上,讓我騎著他繼續(xù)走。
坐在他的肩膀上,我離開地面會特別高,每當我看向地下的時候都會害怕。冷勇告訴我,“小雪,不要看下面,爸爸既然在下面你就可以放心了,一定不會摔了你。你看遠處,遠處有沒有你想要的東西?”他說對了。坐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視線特別好。我能看見遠方很遠的地方,我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腦袋,還有遠處賣糖葫蘆的小車。不論我想買什么,母親即使不給我買,冷勇也會想辦法給我買,他就是這樣一個永遠可以滿足我的超人。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最后一次騎在冷勇肩膀上是什么時候了,如果還能再來一次的話,如果能提前預告某次是最后一次的話,我會認真的記住那時候對他的信賴。
現(xiàn)在是二十年后的又一次逛街,是高三以后的第一次逛街。我很珍惜。母親買了好幾件衣服,她不舍得花錢,平時很少給自己添置新衣服。冷勇主動掏錢,非常積極,把母親哄得很高興。
我先回到車里,因為我實在走的太累了。他們兩個人還在商場里準備繼續(xù)逛一逛。也許是鬼使神差,就在我坐在車里閑著沒事兒干的時候,我看到車里的行車記錄儀。
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昨晚和母親談話埋下了一顆種子,只要種子埋下就會生根發(fā)芽。我忍不住拿起行車記錄儀開始翻看近期的行車地點。我只是看起來隨便翻看,實際上卻隱約覺得沒準會發(fā)現(xiàn)什么。
果不其然,一個非常陌生的地址赫然出現(xiàn)在記錄儀里,它很奇怪但是因為其中的兩個字而分外搶眼——BJ市CP區(qū)五蓮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