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連忙問道:“大師,怎么樣?”
緣密禪師微微點頭,道:“你說的那個比丘尼,她和十幾個小娘子就被關(guān)在沅水里的一條樓船上。距離這里也就三四里路,那個碼頭往里走,便是武平節(jié)度使的府衙?!?p> 王芳和單澤善聽完,心里都松了一口氣,謝過之后,看看天色已晚,便要告辭。
緣密禪師卻道:“不著急,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宵禁了,今天你們就住在客房吧?!?p> 王芳和單澤善當(dāng)然愿意,只是一直不好意思開口罷了,畢竟兩人不是和尚而是道士。說起來,真要是按照唐朝的律令,出家人是只能在寺觀里修行,不許隨便出門走動的,何況還是這種跨了佛道界限的借宿。
當(dāng)然,如今天下大變,而出家人無論佛道總歸都是修道者,相互競爭所難免,但私底下還是極為友好的。
比如說,一個云游的和尚,他如果遇到一個尼姑庵,其實借宿也不合律令,但現(xiàn)實中都會讓他在大殿過夜,甚至留在客房,等天亮了就走。如果他遇到一個道觀,也是可以借宿一晚,沒有哪個道士真會拒絕他。
又比如說,假如這和尚想留在桃源觀這樣的道教叢林常住,行不行?會不會得到收留?其實也是可以的。申請常住成功后,每天甚至可以和道士們一起上殿,只不過念經(jīng)就是念自己的佛經(jīng)了。
至于三教論衡嘛,其實也沒外界想的那么嚴(yán)重,大多時做一場戲哄哄皇帝罷了。白居易在秘書省的時候,便以儒家代表的身份參與過三教論衡。然后他發(fā)現(xiàn),一開始似乎是有針鋒相對很矛盾的樣子,其實到最后,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聊博過生日的皇帝老子一笑。當(dāng)然,桌上舉杯,并不意味著桌下就不踢腳了,此中分寸全在自己把握。
走到外面,緣密禪師想了想,又道:“天下事隨緣而走,急也急不得。明日,不知二位有沒有興趣在敝寺觀摩一二呢?”
這就是所謂的機緣了,單澤善想著要去救田菊芳,正要推辭,王芳卻早已開口:“謝過長老,這真是太好了,早聞百丈清規(guī)的大名,苦于無緣見識呢?!?p> 百丈清規(guī)可是非同一般的大事,要知道,按照佛陀的指示,出家學(xué)道便一心務(wù)道,應(yīng)遠離庖廚、不事農(nóng)桑,總之和孔夫子的觀點差不多。這是有其特殊原因的,像婆羅門和剎帝利等,在印度社會上的地位很高,他不貪戀富貴而去修道,便得到社會上廣泛支持,所以托缽乞食完全不成問題。
可馬祖道一和百丈懷海二人卻根據(jù)國情做了嶄新的調(diào)整,農(nóng)禪結(jié)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甚至主動交稅,且大獲成功,風(fēng)傳天下。自此以后,很多寺院都恨不得寫上禪院二字。當(dāng)然了,禪宗在佛教內(nèi),與其他宗門的關(guān)系也沒那么好,內(nèi)斗也非常激烈,此不贅言。
第二天凌晨寅時剛過,城內(nèi)還隱隱聽到四更的梆子聲,禪院的和尚們卻已經(jīng)紛紛起床,法堂里人影綽綽。
昨天王芳和單澤善已經(jīng)看到了,這家著名的禪院其實根本沒有大殿,也沒有幾個建筑。進了山門以后,能夠一眼看到的就是兩塔一堂。左側(cè)是一個金剛塔,然后核心便是一個法堂,然后法堂后面還有一個慧光塔,據(jù)說正是第一任住持宣鑒禪師的靈骨塔。再就是客堂、寮房、倉庫和東西司(廁所)了。
這才是禪宗初期的規(guī)制,不設(shè)佛殿,只立法堂。為什么連大雄寶殿也不建?因為禪宗本就是要打破執(zhí)著、明心見性,因此,神道設(shè)像和他們是不相干的。
要知道,宣鑒禪師可是手拿大棒,高聲喊道:“這里無祖無佛,達摩是老騷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棍、文殊普賢是擔(dān)屎漢。。。。。?!敝T如此類的話難以盡述。
話糙理不糙,既然真理大道難以用語言文字和雕塑等來表達,那你弄那些佛菩薩的雕像還有經(jīng)書想干嘛?誤人子弟?
因此,慧能這一脈和神秀那一脈是兩條修行路線。在神秀等大師看來,想要達到彼岸,必須要渡船,但等過了河,再把渡船舍棄就行。但禪宗人豪氣干云,卻是一心想著直登彼岸、橫超三界。
關(guān)鍵是人家禪宗還真把事業(yè)弄成了,最開始他們可憐兮兮地借住在別人,比如律宗的寺院,后來百丈懷海登高一呼,拿起鋤頭自己建寺院,種莊稼種瓜果,自食其力,有了收成還主動給官府交稅,便立刻獲得空前的響應(yīng)。
皇帝也高興啊,太多人跑去當(dāng)和尚尼姑,實際上不是修道,而是脫罪避稅;一般的文武大臣和老百姓也豎起拇指,因為禪宗叢林才真正遺傳了華夏的禮儀風(fēng)度。
從老和尚到小和尚,無論鋤地還是吃飯,都絕無職位高低、一視同仁。禪院里的主要職務(wù)都是大家推舉產(chǎn)生,而任何一個操辦具體事務(wù)的執(zhí)事,包括清潔廁所的,住持都要認真按程序去禮請,誰能做得到?
所以,當(dāng)聽說百丈懷海八十多歲了,還堅持上山出坡,弟子們把他鋤頭收起來也不行,高喊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不把鋤頭拿出來他就不吃飯,沒有人不被震撼了。
現(xiàn)在天還沒亮,當(dāng)然沒法出坡搞勞動,法堂里是在禪修。
王芳和單澤善在小沙彌的帶領(lǐng)下去參觀法堂。從外面看,法堂大約是太極殿的樣式。門邊掛有鐘罄,門口掛著“止靜”的牌子,意在告誡來者保持肅靜。
推開門一看,里面簡直像一個跑馬場那么寬敞。沒有看到任何佛像,就中間建了一個不太高的木質(zhì)高臺,大概是給住持和堂主和尚們開示說話所用。
而四周密密麻麻地排滿了草席,一個個僧人坐在坐席上打坐,四五百人連席而睡、同修卻沒有發(fā)出什么雜音,看著有些僧人明明在穿衣折被,卻不帶一點風(fēng)聲。
小沙彌早已準(zhǔn)備好了兩個蒲團,示意二人也在此體驗。于是,陣陣檀香之中,王芳也跟著修煉起來。如此修行氛圍,難怪百年來禪宗圣僧輩出。
其中有些人悟了道,但他未必有辯才口才,甚至也不會教學(xué)生,于是什么傳燈、會元之類的書中便沒有他們的名字,盡管他們早已沒有俗名,也就一個法名,而隨著他們圓寂,便默默消失在歷史中。
兩支檀香、一個半的時辰無聲過去,天已經(jīng)亮了,所有人開始圍著中間的高臺慢慢跑了起來。人太多,因此也分內(nèi)圈和外圈,年老的在里面慢跑,年輕的在外面跑大圈。這就是跑香了,既活動筋骨,以免久坐傷身,還能繼續(xù)修煉。旁邊又有手中幾個手拿著劍形禪板,維持秩序的僧人。
王芳和單澤善自然是跑外圈了,這種幾百人同修的事情他倆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震撼和感染是無與倫比的。尤其是對單澤善來說,這極大地增強了他的向道之心。
不久,外面?zhèn)鱽戆鹱勇?,門外的牌子換成了“出靜”,該去齋堂用早餐了。接下來就是出坡。
王芳笑嘻嘻跟著到附近的山林和田地里走了一圈,然后就和緣密禪師告了假,說是心里終有牽掛,想去碼頭岸邊看看,如果可能,就自己想辦法解決,不來打擾和尚們修行了。
緣密禪師微笑同意,或許是欣賞王芳,他的態(tài)度算是極為友好。畢竟,法堂是禪院的核心重地,為的選拔悟道成圣的僧人而建。即便是內(nèi)部人員,比如由一個小沙彌成長為可以進入法堂的僧人,都要經(jīng)過瑣碎的程序。
而作為住持,他也并不是每天都上法堂,一旦去了,大多會記錄在案,即是后世所看到的,“上堂,師開示云。。。。。?!?p> 因此,像唐朝的黃蘗禪師,甚至寫了一首流傳千古的《上堂開示頌》:塵勞迥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這可以叫作大參,所有人都有機會得到指點,尤其是打七的時候更是如此。然后就是中間休息或其他時間,少數(shù)弟子上前或去方丈寮請教,那就是小參了。
二人又去向佛愿和尚辭行,之后,在客棧吃了午飯,便再往東北而去,找了個碼頭,上船逆流而上。
緣密和尚說只有三五里路,那是直線距離,相當(dāng)于他出神走了一趟后世的桃花源大橋。問題是這桃花源大橋在二十一世紀(jì)都花了四年才修好,現(xiàn)在人們還只能望洋興嘆。
客船沿著幾字型的河道慢慢行駛,右岸正是朗州的繁華地帶,看得二人目不暇接。這常德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所以自唐朝開始就得到大力建設(shè),當(dāng)年唐初的朗州刺史就是大名鼎鼎的程咬金。
而后二百多年多次興修水利,不說這個堰那個堰,單說承擔(dān)水運的湖泊,就有城東的珊珀湖、涂家湖、西湖和圍堤湖。而走洞庭湖,可以去武昌下江入海,終成一座載魚萬擔(dān)、載米萬斛、連閣千重、炊煙萬戶的大城市。
二人又聽同船的乘客指指點點,得知岸邊那座寺廟開元寺一帶,遠則是春申君的府邸,近則是高力士的葬地。
春申君黃歇是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甚至是后世大上海的奠基人。上海的簡稱除了滬,就是申。
司馬遷說,“春申君相楚八年,為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為蘭陵令”,僅此一句,便可知厲害。實際上,春申君讓荀子做了兩任的蘭陵令(山東臨沂),想想李斯和韓非都是荀子門下,楚國沒逮到一個,真是可惜。
當(dāng)然了,人才真來了,楚國那腐敗的人事制度也不會用。要知道,當(dāng)年孔子帶著門徒曾周游列國,在陳蔡之間餓了七天七夜,是誰救了他們?楚昭王。沒錯,就是楚平王和美女孟嬴生的那個兒子。
這楚昭王非常賢明,就算孔子和諸葛亮都是齊齊稱贊。當(dāng)年吳國攻陷楚都,楚昭王還小,連忙跑路,他的父兄很多人四處尋找國際聯(lián)盟救援,最大的希望就是秦國出兵。
比如那時候伍子胥是和好友申包胥一起逃亡,和伍子胥不同的是,這申包胥堅定要救楚。為了勸說秦王,申包胥也在墻根下七天七夜不吃飯。秦王感動了,親賦一曲《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在多國武力干涉下,吳國退兵,而楚昭王實現(xiàn)了楚國中興。
為了留住孔子,楚昭王非常大氣,可不是大周封子爵只給五十里,而是開出七百里的天價。可惜,宰相等人卻不同意,他們認為:你看,不說孔子,就看那些門徒,顏回、子路、宰予,哪個不是牛人,你還送七百里地,將來尾大不掉怎么辦?楚昭王當(dāng)年秋天就病死了,這事就沒了下文。
當(dāng)然,這也不能全怪那些人大臣嫉賢或保守,像孔子拜訪老子時,老子就說了:你周游列國太過張揚,像老虎過街一樣,誰敢用你?
而司馬遷也說了,春申君后來和呂不韋一樣,操縱女子當(dāng)王后,想當(dāng)相父,只是換來了滿門抄斬。那時,距離嬴政發(fā)動滅楚之戰(zhàn),只剩下八年。
高力士,則號稱自古第一忠宦,七十歲時被流放到了五溪之地的巫州。他曾寫了一首詩《感巫州薺菜》,“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這首詩看似簡樸,其實也是一語雙關(guān)、借物喻人:想當(dāng)初我在長安可牛了,如今卻沒人理睬;雖然身處蠻境,我一顆紅心依然不改。后來,被收入了全唐詩。
八年后唐肅宗大赦天下,高力士獲準(zhǔn)返回長安。但到了常德的時候,聽說玄宗已死,北望號慟,嘔血而卒。
傍晚時分,船終于到了余家港碼頭,這便是兩人的目的地了。碼頭不遠處是一個水軍的水寨,里面停泊了幾十艘戰(zhàn)船,最醒目的是一艘樓船,大概便是關(guān)押田菊芳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