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落座后,張濟潔笑道:“覃隊長,你邀請王師兄前來,究竟何事?要不也算我一個?”
本是玩笑話,哪知覃德光急道:“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p> 王芳一聽,也禁不住好奇道:“你們第四隊實力已經夠強,竟還要諸多外力援助,到底是什么大事?”
覃德光擺擺手,道:“不是咱們自己的事,是幫溪洲的忙,打擊一下那幫私鹽販子。那都是亡命之徒,身后更有兩名化神后期壓陣。這幾年,我們小隊也頂不住他們強闖,實在有些掛不住面子。如果王師兄來,便能逼退,如果再加張師兄,必能取勝?!?p> 二人一聽,恍然大悟,原來是遇到了鹽梟。鹽和茶一樣,都是關系國家的經濟命脈,但也有不同,畢竟人不喝茶無所謂,不吃鹽卻不行,故而自古以來,鹽幾乎達到與火一樣的地位,關系著文明的延續(xù)。
張濟潔也嚴肅起來,請覃德光詳細說一說。
覃德光道:“鹽為百味之首,更關系著人的身體健康,管子就說,無鹽則腫。也正是在管仲那里,開始官山海政策,把鹽鐵納入國家管控,并為歷代所沿用。
鹽既然為人所必需,其利自然極大,即便薄利多銷都是一筆大財富,何況它從來都是暴利。說起來,咱們湖南到如今也不富裕,未必就沒有缺鹽這個原因。
鹽可分海鹽、池鹽和井鹽,以唐朝為例:
海鹽,沿海諸道都有,嶺南道、江南道、淮南道、河南道和河北道;
池鹽,河東道、隴右道和關內道;
井鹽:劍南道、山南西道。
其實,也就山南東道和江南西道沒鹽。”
山南東道治所在襄陽;江南西道治所在南昌,這是大唐的第二次行政區(qū)劃改革。
第一次是唐太宗貞觀元年(627年)將全國分為十個監(jiān)察區(qū),其中的江南道囊括了長江以南、南嶺以北、西到貴州東到大海的廣大地區(qū)。
唐玄宗在開元二十一年(733年)進行細化,劃分為十五道。這一次,江南道被分為黔中道、江南西道和東道。
到了唐肅宗的時候,再次細化。比如江南東道又被分為浙西、浙東、宣歙和福建四道。再往后,江南,就只指江浙了。
五溪地區(qū),辰州、錦州、巫州、業(yè)州和溪州,則是于三年后、開元二十六年,被劃入黔中道。與漢時武陵郡相比,黔中道省掉了澧朗二州,加進了漢時的牂牁郡和犍為郡部分地方。
黔中道其實也少鹽,僅彭水縣一地有鹽。在王芳看來,貴州和湘西一樣,盛產白酒和朱砂水銀,卻偏偏少鹽。
唐朝時候,嶺南的粵鹽或廣鹽,和西南的川鹽還只限于自給自足,也是到了唐末才開始外銷。所以,湖南人吃的鹽,歷來主要是淮鹽。
覃德光繼續(xù)道:“湖南也不是完全沒鹽,以五溪來說,北江的鹽泉縣,南江的溆浦縣,在隋朝以前都有井鹽。但是,這兩處產鹽地,很快就廢棄了,因為成本高、收效小。
三種鹽的生產成本、數量和質量不一樣,決定了它們價格不一樣,也導致從從朱溫到現在,對私鹽極其嚴厲的打擊。
制鹽,依賴于采鹵技術的進步。池鹽,先做鹽田,于是挖田、灌水,再把鹽池里天然咸水引入,再讓鹽田在自然條件下慢慢培養(yǎng);海鹽,則通過刮壤、聚溜、瀝鹵、煎煮等環(huán)節(jié)獲得;井鹽,打井的方式抽取地下鹵水制作。
所以,像五溪這兩處井鹽,多是一石水只能煎五升鹽,完全不能滿足需求,于是廢棄。隋文帝時,改沅陵郡為辰州,曾在北江設鹽泉縣。到了唐武德三年,李孝恭帶著李靖平定江南,擊敗蕭銑后,鹽泉縣已經變成了四川綿陽的鹽泉縣,溆浦縣的井鹽也早就廢了?!?p> 南北朝時期,梁武帝蕭衍被侯景餓死后,其后人建立了西梁,即在湖北和湖南地區(qū)。但它實則是西魏的附屬國,盡管三任西梁國主都遺傳了蕭衍的文學基因,資質不錯,地方治理也不錯,終究秀才斗不過兵,當隋文帝要統(tǒng)一全國時,只能黯然退場。
而當隋朝滅亡前,隋唐英雄們開始演義那段時間,在湖北湖南地區(qū)稱帝的蕭銑,已經是蕭衍的六世孫了。他小時候也和王芳一樣是孤貧,然后努力上進,終于在岳陽稱帝,國號也是梁,其地,西起三峽、東到江西、北到漢水、南到嶺南。
當河間郡王李孝恭把目標瞄準他時,蕭銑雖然準備不足,在開始其實還是占了上風。因為盡管李孝恭是凌煙閣第二名,但蕭銑的中書侍郎是岑文本,后來也成了大唐宰相,大家有得一拼。關鍵是副將李靖太厲害,沒辦法,軍神面前,一切如夢幻泡影。
覃德光又道:“那咱們平時吃的鹽怎么到手的呢?
在唐朝時,劉晏改革鹽政,比如國家十文錢從鹽戶那里收鹽,再以一百一十文賣給鹽商。這個鹽商是必須加入鹽籍、從事鹽的分銷的人,不是隨便哪個商人。然后,允許這鹽商提高六七十文錢賣給百姓。
而且,唐朝嚴禁各地設卡,必須讓鹽商自由銷售。當然,后來價格也越來越高,變成了每斗三百多文。
再者,鹽鐵使和度支使是分開的,比如劉晏是鹽鐵使,他負責東部地區(qū),另一個度支使則負責西部。
而到了朱溫以后,完全變了。比如中央來說,因為國家不統(tǒng)一,到處都割據,所以財政上不僅不分開,反而鹽鐵、度支和戶部合并了,亦即三司使一個人管財政,包括鹽政。
再者,商人大部分退出了銷售領域,到現在都是實行俵配制。亦即國家為了利益最大化,取消了商人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實行配給制。每戶發(fā)個本本,需要多少鹽,自己申報;或者官府按照你家的戶等、人口給你提供多少鹽。
如果你還不夠用,也可以用金銀和絲絹,去官府設置的榷糶場換鹽,官府在各地設有榷鹽場、院和務。
這是城里,在鄉(xiāng)村,叫作蠶鹽。也就是讓農民先賒賬拿鹽,等到交兩稅或者布匹織好了,再一起還錢。之所以叫蠶鹽,是鹽能夠幫助蠶抗病,也能讓蠶繭延遲出蛾,就以此命名了。
而且,農村人拿到蠶鹽后,也不許去城里賣。如果被抓了,一兩以上,買賣雙方都要打六十大板;十斤以上,處死。這叫作劃界行鹽,像海鹽和池鹽都不能到對方的區(qū)域銷售,也是劃界行鹽,怕亂了價格,損害了官府利益。
現在,朝廷的計相是王章,他嚴格到什么程度呢?民有犯鹽、礬、酒曲之令,雖絲毫滴瀝,盡處極刑。
所以,官府俵配、限制鹽商和劃界行鹽,這三大變化,也是那些鹽梟為何窮兇極惡的原因了。唐朝販鹽,詩云,大舟浮通川,高樓次旗亭。那些商人婦,妻約雕金釧,女垂貫珠纓?,F在,被允許販鹽的商人很少了,多是走私,走私橫豎是個死,而利潤又那么大,他們當然兇了。
大致就是這些情況,你們看還有什么問題?”
張濟潔大概一直生活在桃源觀,對此還難以置信,問道:“真的嗎?就咱們楚國和荊南沒鹽吶?”
覃德光點頭道:“你看啊,以前唐朝,天下之賦,鹽利居半,然后因為藩鎮(zhèn)割據,比如高駢卡住淮鹽,就出現財政困難。甚至為了爭奪池鹽,田令孜與王重榮、李克用爆發(fā)大戰(zhàn),導致唐僖宗出逃。
現在呢,南唐有淮鹽;吳越有浙鹽;閩國就在海邊;南漢的江門、陽江和潮州都有鹽,海南也有鹽;以前唐朝劍南道的東川、西川,還有峽內鹽,現在都是蜀國的,可不就是咱們沒鹽么。
馬楚已經很努力了,井鹽和膏鹽都試過,在湘陰、湘潭、澧州和衡州都試過,還是一石水只能煎五升鹽,沒辦法?!?p> 王芳點頭,湖南并非沒鹽,就是技術不行,后世湘澧、湘衡兩個鹽礦就足夠湖南全省人吃,還能外銷甚至出口。
而技術突破,首先在北宋有過鉆探突破,屬于世界首創(chuàng),叫作卓筒井,蘇軾還特地寫了一篇《蜀鹽說》以資紀念。
但這是量的突破,并不是質的突破,國人一直吃的都是粗鹽,所以被老外叫作吃土民族。因為西方人規(guī)定氯化鈉含量不足85%的鹽不許拿來做飼料,而中國很多地方還在吃含量不足50%的鹽。
真正突破,要到1915年,一個叫作范旭東的湖南青年在天津終于做出了超過90%的精鹽。這個貢獻真的很大,也很鼓舞人心,為此,一個姓毛的湖南青年也交了一塊錢報名費,準備去學肥皂制作,搞一搞實業(yè)救國。建國后,他說:“講到中國的民族工業(yè),有四個人不能忘記:講到重工業(yè),不能忘記張之洞;講到輕工業(yè),不能忘記張謇;講到化學工業(yè),不能忘記范旭東;講到交通運輸業(yè),不能忘記盧作孚?!?p> 王芳問道:“那么,走私的通道為什么會在你這里?”
覃德光回道:“湖南主要是吃淮鹽,兩淮的鹽通過運河、淮水運到江蘇儀征,進入長江,再到漢口和岳陽。從岳陽進入洞庭湖后,湘資沅澧都可以得到鹽了。
但湖南這么大,三湘四水又風急浪高、暗流洶涌,不可能全照顧到。所以比如湘南,離嶺南近,因此郴州、全州和道州就吃粵鹽。廣西的鹽,也可以出全州,進入邵州和沅水上游等地。
而咱們這邊澧州、朗州和辰州距離荊州更近,一般就吃川鹽。川鹽也叫巴鹽,俗稱鹽巴。所以,走這邊通道的鹽梟也多是巴蜀之人,
打擊走私的關卡很多,比如以衡州為中心,就設了耒陽、常寧、安仁等多處關卡,其中關聯(lián)著可以進入湘西的關卡,就有耒河口、招源河、大茅嶺、大埠頭、花橋鋪、草河、渣江、烝水等,還有就是咱們這邊了,龍山和卯峒。
川鹽走私,分水陸二路。水路直下宜昌、荊州,再東進湖北仙桃;陸路,從利川南下,經咸豐、來鳳進入龍山,再由桑植進入澧水,或者順酉水下辰州。
酉水,在里耶鎮(zhèn)設卡,那邊人多,官府看得也比較緊,咱們就負責從施州來鳳縣過龍山而來的陸路就行?!?p> 張濟潔多少還有點迷糊,王芳一聽就懂,原來,這就是巴鹽入楚古道的前身嘛。如果再往前追,就能想到為何會在一群國家級貧困縣的溪州挖出里耶秦簡了。
因為,秦楚爭霸時,秦國要打楚國主要是兩條路。一條走漢水,出武關,還一條就是占領巴蜀,然后出黔州,下酉水,再北上常德、澧州包抄。反之,這也是為什么當年楚國莊蹻要出沅水攻擊夜郎牂牁的原因。
公元前316年,秦國的張若和司馬錯等,出劍閣,滅了蜀國。之后,張若在蜀地工作了四十年,把它打造成了秦統(tǒng)一天下的后勤基地。當時,秦楚在巫黔中郡一帶爭奪的重點,就是鹽池。
原來,早在秦國入蜀前,楚國已占領了巴郡的清江、伏牛等鹽泉。秦國雖得蜀地,可民間缺鹽,要想長治久安,非奪回鹽泉不可。
于是,北路,戰(zhàn)神白起掛帥,出武關,向宛城、襄陽攻擊,直逼郢都。
南路,便像現在鹽梟一樣,分為水陸二路。水路,經大巴山,由巫峽進占西陵,將楚國從長江攔腰斬斷;陸路,從巴郡經武陵山,攻擊黔中、沅江的廣大地區(qū),對楚國后方實施深遠迂回。
前280年秋,司馬錯率領十萬人分乘大船,沿涪水順流而下,出其不意楔入楚國腹心,一舉占領巫郡、黔中郡。
前279年,莊蹻溯沅水反攻,收復巫、黔中,經沅水,克且蘭、夜郎,以兵威定三百里沃土,楚國復江旁十五邑。
同年,白起的北路軍勢如破竹,擊敗楚軍,占領鄢、鄧、西陵等地。
前278年,白起再次出兵,攻陷楚國都郢,楚頃襄王被迫遷都于陳。秦設立南郡,白起因功受封為武安君。
同年,史無記載,應該是莊蹻發(fā)起反擊,又奪回黔中郡。
前277年,秦又任命白起為主將、蜀郡郡守張若為副將,再奪楚國的巫郡、黔中郡。在春申君的調解下,秦楚結盟休戰(zhàn)。
大概在休戰(zhàn)之前,這一次莊蹻不僅丟了黔中郡,還失去了退路,于是南下入滇為王,無意中開啟了云南的文明之路。
前256年,張若擔任黔中郡守,蜀地交給李冰。李冰修都江堰,并開鑿出中國歷史上第一口鹽井,蜀地因此而逐漸富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