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捧殺
修身堂,楓亭道:“鄭遲,你認為哪句話是威脅恐嚇?”
“不過一番口角,洛玨卻往別處掰扯,言語之中,把不仁不義的罪名往人身上扣,這不是恐嚇威脅。”
“你再多說一個字,我不介意一劍劈了你;你再多說一句話,我更愿意劈了你全家?!崩钚∶靡宦暸穑瑢⒈娙苏鸬靡汇?,她聲音回到正常音調(diào),“聽見沒,這才叫威脅。至于恐嚇嘛,要不要我再來做個示范?”
林先生輕輕呵斥,“李小妹,注意言辭!”
她不情愿地閉嘴。
松凌雪道:“看來,事情的經(jīng)過,已經(jīng)明朗。竹之,蘭之,你們是男學(xué)女學(xué)副院,你們來掂量刑罰?!?p> 林晚道:“公孫韻、周畫、施書、鄭棋、王琴,你們言語不正,挑撥是非,每人三十下戒尺。”
楓亭道:“鄭遲、趙風(fēng)、錢林、孫火、李山,累及同窗落水在先,折辱同窗在后,顛倒黑白更是有錯,每人五十下戒尺?!?p> 松凌雪道:“竹之,蘭之,你們認為,犯錯之人都處罰了?”
二人相互看看,紛紛起身,恭敬道:“請夫子賜教?!?p> “到底年輕,還需歷練。”
松凌雪揮袖起身,走下座位,“洛玨,李小妹,你二人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二人不敢做聲。
“李小妹,你冬日落水。洛玨,你受口舌之辱。你們是受害之人,卻選擇遮掩不談,寬容大度。但,也是忍氣吞聲。若人人如此,那只會讓犯錯者逍遙,受害者受難?!彼闪柩┑穆曇魺o大起大伏,卻字字珠璣,如珠落玉盤。
他繼續(xù)侃侃而談:“另外,李小妹,你當時于半畝方塘,今日在修身堂。你字字句句,看似在維護洛玨,其實,是在捧殺,你仔細思量?!崩钚∶妹腿惶ь^,卻不知該說什么。
“各位學(xué)子,你們無錯?”
所有人聽得這話,慌忙站起。
松凌雪環(huán)視眾人。
“無論是小非,還是大惡,煽風(fēng)點火者,罪如主犯;袖手旁觀者,錯同幫兇。落水、口角,誰煽風(fēng)點火,誰袖手旁觀?自己思量!”
無人敢做聲。
“明山院學(xué)子,入院條件,一曰不違律法,二曰出身清白;三曰不論門第;四曰有所專長。各位都有一技之長,但忌諱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更難得做到的是初心不改,各位還記得自己為何要入明山院?明山院立院之本——為國育才。明山院訓(xùn)——上善若水,博學(xué)篤行。師長職責(zé)——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因材施教,有教無類。學(xué)生職責(zé)——安心求學(xué)。明山院的一切用度出自國庫,不是讓各位在這里肆意放縱,勾心斗角。你們既然成為明山院學(xué)子,無論是否結(jié)業(yè),所言所行都要對得起你們所穿的院服,配得上明山學(xué)子這個身份。此事揭過,公案了結(jié),若有人再徒生事端,不論是否結(jié)業(yè),均剝奪明山院籍,《瓊?cè)A錄》除名!”
眾人噤若寒蟬。
許久,楓亭帶頭說了句:“遵夫子教誨!”
其他人跟著應(yīng)答:“遵夫子教誨!”
松凌雪接著道:“在明山院,各位學(xué)生要做的事情,尊師長,敬同門,勤學(xué)業(yè),正品德。做到這些,兩年,便沒有荒廢。敬人者,人恒敬之;自尊者,人恒尊之。學(xué)生們無論以后,是大有作為,還是小有所為,都應(yīng)謹記,一言不慎,一行不端,累及家人,害其國家。若人人如各位學(xué)子今日所為,那洛國危矣。國不安,家何寧?人何全?各位學(xué)生牢記今日之事?!?p> 松凌雪走回座位旁,“乙未學(xué)子五十六人,每人寫明山院紀一百遍,以今日之事為論題,做小策論一篇。楓、林二位副院,做大策論一篇?!?p> “是?!北娙艘灰?。
松凌雪語氣轉(zhuǎn)為溫和,“臘月二十八前,完成此事。之后,安心準備過年。”
韓長史、費長史二人取了戒尺。
十人領(lǐng)罰,戒尺一下一下落在手上,也落在所有人心里……
眾人散去,楓亭、林晚一同回蕙芷園,林晚道:“兩年前……”她又降低聲音,靠近楓亭說,“兩年前那件事,可比今天的事情嚴重,都沒有鬧出這么大動靜。”
“國有國法,院有院紀,那件事已經(jīng)超出明山院職責(zé)范圍,只能移交刑部,由國法論處。今天這事,卻是分內(nèi)之事。”
“不過,這次,師父是真的生氣了。剝奪院籍,《瓊?cè)A錄》除名,那是要昭告天下的。此后,這位學(xué)子一生與政、軍、學(xué),甚至工、農(nóng)、商無關(guān)了。”二人走到蘭閣門口,聽到里面?zhèn)鞒鲟ㄆ?,楓亭探頭看看,“訴苦的來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林晚攔住,“我一人即可?!?p> “這位小朋友,你能應(yīng)付?”
“女孩心思細膩,男子未必理解。女子才懂女子,女學(xué)副院是女先生,我可以?!?p> 李小妹靠在左側(cè)的一張桌子側(cè)邊,坐在地上,雙腿彎曲,雙臂抱著腿,眼角掛著淚,見林晚進來,“林先生,您聽我解釋。我沒有,我真沒有……”
林晚徑直走到左次間的小幾旁,“話都說不清,我怎么聽你解釋,先過來喝杯水。”她打開小瓶,舀了一勺子蜂蜜,放入杯子中,蓋上瓶蓋,將在風(fēng)爐上保溫的茶壺提起,往杯子中注水。
李小妹用袖子擦擦臉,吸一下鼻子,慢慢走到小幾旁坐下。
林晚將茶杯輕輕放在她面前,她雙手捧著,呷了一小口,“蜂蜜?”
“嗯,潤嗓子的?!?p> 李小妹露出一絲笑容,“謝謝林先生?!?p> 她又仰頭,一氣兒灌下,用袖子擦擦嘴角,再雙手握著杯子抵在心口,鼓著雙頰,低著頭,一副委屈小女孩的樣子,“林先生,逢君是我同窗,又是我舍友,我把她當做最好的朋友,我怎么會捧殺她!”
“那你認為夫子說錯了?”
“夫子自有他的道理,可我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在半畝方塘,你是否不滿她們嫉妒同門、背后語人是非?”
“是!”
“那你說她們的錯處就行,為何處處提逢君?”
“她們要說的不是逢君,我才不管?!?p> “你再好好想想,捧殺?!?p> “這?”
“制義第一步是什么?”
“先生,我現(xiàn)在頭疼,你還考我策論!”
“好好想想。”
“破題。”
“你當時說的那番話,若看作一篇策論。破題是她們的錯處,還是逢君的好處?”
“她們的錯處?!?p> “孺子可教。你現(xiàn)在明白,可惜,當時錯了?!?p> “我好像明白了。”李小妹轉(zhuǎn)動手上的茶杯,“嗯……對于大師兄來說,若無人將他處處與逢君比較,只說他學(xué)業(yè)上的疏漏,那他也不會敵視逢君?!?p> 林晚稍稍愣神,又點頭,“不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李小妹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起身,來到滌方,將手中的杯子洗干凈,放回小幾上,向林晚一揖,“多謝林先生!”接著,小跑出門。
林晚手指輕輕敲著小幾,“這個小朋友,居然教了我一個道理?!彼⑽u頭,淺笑,“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p> 修身堂的一場動靜,很快傳遍明山院各個角落。挨了戒尺的幾人先后前往百草堂,張更和四位醫(yī)師給他們問診。
第二日,洛玨走到圓月門洞前,見張更提著藥箱出來,便停了腳步“又又,你難得來月華軒,我剛剛?cè)ズ笊饺×松饺缺璋??!?p> 張更看見她手中的提梁壺,“也好,給幾只紅燒豬蹄復(fù)診,可把我累壞了。走,去軫室?!?p> 軫室,張更把藥箱放在小桌邊,在右側(cè)坐下,她看看小桌上擺的紅梅,再看看屏風(fēng)上懸掛的《墨梅圖》。
洛玨手執(zhí)火夾,夾碳入紅泥小火爐,接著用炭撾碎碳,然后燃了碳,將提梁壺置于其上。
張更撐著下巴,“就一杯茶,你還專門去打水?”
洛玨道,“你難得來一趟,《茶經(jīng)》有云,山水為上,泡茶最好?!?p> 張更站起,漫不經(jīng)心左右張望,“這軫室,一直只有你一個人。如今,終于有些人氣了?!彼钢感∽郎系拿坊ǎ凹t梅……”又抬起下巴,看向《墨梅圖》,“比墨梅,更有靈氣。”
洛玨一霎失神。
“逢君,各人有自己的路。舒恬既然已經(jīng)歸家,況且從未和你聯(lián)系,你就不要再懷舊了?!?p> 洛玨輕輕搖頭,起身入了內(nèi)室,在屏風(fēng)后洗手。
張更跟上,隔著屏風(fēng)問,“逢君,你這個樣子,是不是舒恬離開前,你們吵架了?”
洛玨捏緊手中的毛巾,很快松開,繼續(xù)擦手。
張更接著道:“當年,舒恬離開的那天是九月三十吧?李小妹是今年九月三十來的,是不是一種巧合?”
洛玨出來,經(jīng)過她身邊,她掌心翻出一根銀針,扎入洛玨后頸。洛玨站不穩(wěn),口中噴出一口鮮血,張更扶她到榻上坐著。洛玨咳嗽了好幾聲,滿頭冷汗。過了一會兒,待她平復(fù)下來,張更取針,遞了一塊手絹給她。她接過,擦去嘴角的血。張更插著腰,“你們乙未學(xué)子,一個好了另一個倒,一倒一片!還有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倒??次姨e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