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的，李梓聽到書房里母親與電話里的人起了爭執(zhí)，據(jù)理力爭大聲說著些什么。站起身側(cè)耳聽了片刻，似乎爭吵并沒有要擴大的趨勢，微嘆了口氣，重新坐回到那把工學(xué)椅上，思索著一會兒該如何與母親攤牌。
房間里沒有開燈，窗簾敞開著，李梓靜靜坐著，望向窗外城市的夜色流轉(zhuǎn)。他想起與陳伊萬在十字路口那意外而終究而來的重逢，回味著夕陽下為她戴上那枚“王冠”的瞬間，嘴角處不覺揚起一抹淺淡卻甜蜜的笑容來。
不知這樣又過了多久，李梓媽媽終于掛斷了那通漫長而艱難的商務(wù)電話。隨著腳步聲的臨近，李梓的房門被推開了。
“兒子，你怎么回來了？”李梓媽媽高聲驚喜問道，顯然，剛剛電話中的亢奮還沒有完全褪去。
李梓收了神思，起身轉(zhuǎn)回頭，看向母親應(yīng)道：“今天在西梁辦點事，太晚趕不及回小鎮(zhèn)了。明天一早趕第一班火車回去……”
“沒什么事吧？”顯然，母親的敏感度天生便高，當(dāng)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光線后才注意到兒子那一臉凝重的表情，很快便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
“沒事，是川云找我?！?p> “川云找你啊……”李梓媽媽輕蹙了眉頭將信將疑繼續(xù)道：“這個川云在學(xué)校里不好好學(xué)習(xí)，出了校門倒讓人有點沒想到……”
“媽，川云是我的好朋友，別再那樣說了，行嗎？”李梓眉頭一緊道。
“算了?！崩铊鲖寢屳p描淡寫道：“兒子，吃晚飯了嗎？”
“吃過了。”李梓低了頭輕答道。
“在哪兒吃的??？怎么回來也不給媽媽提前打個電話，我給你提前把飯準(zhǔn)備上，咱娘倆好久也沒一起吃頓飯了……”李梓媽媽說話間，隨手摁開側(cè)墻頂燈開關(guān)，屋里頓時增明瓦亮。
“再吃碗面？媽媽這會兒也餓了呢……”李梓媽媽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去廚房。
“媽……我真的吃過了?！崩铊魍ｎD片刻緩慢道：“我在爸那里吃過了……”
李梓媽媽忽然凝在了原地，好一會兒道：“我給你倒杯水去?！?p> “媽，你先別倒水了，我也喝過了……我是想跟你說點事，你坐這里。”李梓走向母親，拉著她的手臂，讓她落坐在了自己的床邊，自己則回身扭過椅子坐了進去。
李梓媽媽沒有再堅持，也許是剛才那通生意電話拉鋸得太辛苦，又或許聽了兒子竟是去前夫那里吃了晚飯，心中不覺生出許多沒落來。
房間里陷入片刻寂靜。
李梓媽媽像是長舒了口氣道：“......好啊。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搞得媽媽都有些緊張了……”
李梓凝眉望向稍顯疲憊的母親，心中突然微痛，他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從不與人示弱的母親竟然有這樣無力的時候。復(fù)站起身道：“我去給你倒杯水來?！?p> 靜靜看著眼前的兒子，李梓媽媽點了點頭。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發(fā)覺有一陣子沒有見到的兒子似乎成熟了許多。棱角分明的臉龐，高大的身材，似乎都在告訴自己，兒子已不再是印象中那個青澀的小孩。
“......兒子長大了?！崩铊鲖寢尣挥X沉吟道。
李梓回望了一眼母親，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身出了房間。幾分鐘后，李梓端了一小碟蝴蝶酥和一杯溫水返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在廚房里找的，你墊一墊吧。”
李梓媽媽目光中透著欣喜道：“兒子知道關(guān)心老媽了?！?p> “媽，我想跟你說點事……”復(fù)坐回工學(xué)椅子的李梓，微頓片刻平靜道：“我和陳伊萬。”
當(dāng)李梓媽媽一聽到“陳伊萬”三個字后，便感到腦袋“嗡”得一聲響，似平地起了一頂炸雷，緊跟著就是一股熱流涌上發(fā)麻的頭頂。她顯然是生氣了。且不說過往的糾葛，只說今日，原來兒子此番殷勤地關(guān)心自己，不過是給那個陳伊萬做好了完全的鋪墊！
李梓媽媽以為早已往事揭過的人和事，李梓定然都忘記了的，不想?yún)s以這樣執(zhí)著的方式依舊攪?yán)p在自己和兒子之間。想至此，李梓媽媽身體向前微微傾去肅聲道：“怎么？還是陳伊萬？”
“是的，還是陳伊萬?！崩铊鞯穆曇舨淮?，但在這房間里顯得異常清晰：“我?guī)啄曛熬透阏f過的，我很愛陳伊萬?！?p> 房間里很快再次陷入靜默。
“究竟是為了什么？”李梓媽媽將原本已拿在手里的蝴蝶酥扔回到小碟里，惹得那酥脆的外衣在落下時灑了許多細(xì)碎出來。這句話像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質(zhì)問李梓，她覺得兒子對陳伊萬的執(zhí)著已經(jīng)完全并且大大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圍，更完全超出了自己為他的規(guī)劃。
“媽，我不想再跟你遮掩什么了?！崩铊魍赣H，眼中閃動著波瀾道：“三月份我回西梁辦事，在大街上跟她意外相遇了，這是我們的緣分……”
“這幾年她就像種在我心里，我想忘掉卻根本忘不掉……”李梓平靜著繼續(xù)道：“既然是緣分，我就該尊重自己的內(nèi)心，媽，你說對嗎？”
李梓媽媽將略向前傾的身體抬起，她猛然明白了這幾個月來兒子的變化。兒子近幾個月不?；丶?，也不再提起赴美留學(xué)的準(zhǔn)備事項；她甚至猛然明白兒子堅持放棄保送研究生而去了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工廠……這些似乎都跟這個陳伊萬有著全然而必然的聯(lián)系。
李梓媽媽感到一陣陣心涼意冷。“原來如此啊……”努力平靜著心緒，用手?jǐn)n了攏額間的波浪燙發(fā)道：“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喜歡陳伊萬，確切地說是……愛陳伊萬?！?p> 房間里靜默無聲，空氣卻凝滯在李梓剛才說出的這最后幾個字上。
“那你想怎么辦？”李梓媽媽緊了嘴角繼續(xù)追問道。
不等母親的話音落地，李梓急切道：“我想跟陳伊萬結(jié)婚。”
房間里原本凝結(jié)的空氣此刻徹底令人窒息了。“結(jié)婚？”李梓媽媽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忽又抬高了聲調(diào)道：“你要跟陳伊萬結(jié)婚？現(xiàn)在？”
“也還沒有那么急……”李梓聽了母親的問話，似乎感到了某種希望，不覺松了語氣道：“但這件事已經(jīng)在我的打算里了，不會超過這兩年?！闭f完，兩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
良久，李梓媽媽緩緩起身，喃喃問道：“兒子，你這是怎么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來來回回都是陳伊萬？”
李梓心中一沉。這幾年來母親竟并未理解過自己一次，哪怕只是那么一次。緊了緊眉頭一字一句道：“因為我愛著她。”
“那你愛我嗎？愛你爸爸嗎？”李梓媽媽的聲調(diào)明顯帶著激動。
李梓凝滯著輕聲應(yīng)道：“當(dāng)然是愛了。”
“那你考慮過我嗎？考慮過我和你爸爸的感受嗎？”
李梓垂下頭，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就在剛剛與父親共進晚餐時，也說過這個話題，父親面露難色，并未反對也并未全然同意，他的原話是：“你媽媽同意了我就同意……”
未等李梓重新組織語言，忽聽李梓媽媽突然又道：“你去美國讀研究生怎么辦？”
“我不打算去了……”李梓沉聲道。
“什么？美國讀研不去了？”李梓媽媽聲音立時抬高了八度道。
“媽，你還不明白嗎？”李梓從那把工學(xué)的椅子上站了起來。當(dāng)聽到母親剛剛的問題時，一種分外熟悉的失望無法控制地涌上了心頭。于他，母親關(guān)心自己的遠(yuǎn)大前程遠(yuǎn)遠(yuǎn)高于了關(guān)心自己的真心。便挑了眉愈加堅定道：“我是不會去美國的，我的未來是跟陳伊萬在一起的?！?p> “李梓！你……”工作中擅長談判和處理疑難問題的李梓媽媽，幾乎說不出句話來，嘴唇抖動，手腳冰涼，嘴中喃喃道：“你說什么？”
“媽，相比關(guān)心我的快樂，你更關(guān)心的是我的前程，對嗎？”難過如洪流般迸上李梓心頭，眼里泛著光戚戚道：“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了，我一定要回西梁是為著什么了?！?p> “你……怎么能這樣對媽媽說話呢？”李梓媽媽被兒子的話深深刺痛了，身體晃了晃，強打著精神繼續(xù)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媽媽更關(guān)心自己孩子的？有哪一個家長不為自己孩子計深遠(yuǎn)的？我希望你去更好的單位工作是希望你積累更多的經(jīng)驗，希望你出國深造是希望你更有能力駕馭自己的未來，你……你怎么能說成是我只關(guān)心你的前程？”
不等李梓回應(yīng)，李梓媽媽聲音顫抖著又道：“我關(guān)心你的前程有錯嗎？是我關(guān)心你的前程錯了嗎？”
李梓抬起那雙完美繼承了母親基因的鳳眼，幾乎懇切道：“媽，既然你希望我能積累更多的經(jīng)驗，能駕馭更好的未來，那你讓我自己做一回屬于我自己的選擇，行嗎？......行嗎？”
眼窩中已聚集了溫?zé)岬囊后w，李梓感到耳旁轟鳴，母親回應(yīng)的每一句話都與自己漸行漸遠(yuǎn)，微閉了閉眼又道：“這么多年來，我都是按照你給我的規(guī)劃，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現(xiàn)在能不能讓我做一次我自己的選擇呢？你難道就這樣不相信自己親手養(yǎng)育的兒子有能力駕馭他自己的人生嗎？”
“申請美國的研究生不是你自己最后告訴我的嗎？”
“那是因為......因為......”剩下的話李梓說不出口，他不想說他原是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才最終做了申請美國的決定，他不想說他原是想遠(yuǎn)走他鄉(xiāng)才能做自己而做了出國深造的決定。
李梓終究是不愿看到母親為他淌下眼淚，而這場談話終究是太過艱難了。房間里徹底寂靜無聲。
良久，李梓媽媽抬眼淡淡道：“你的意思我已經(jīng)清楚了?！?p> “媽……”李梓抬起頭有些驚訝地望向母親，似乎感到母親的話語里帶著某些轉(zhuǎn)圜。幾步上前拉了母親的手懇切道：“媽，你知道嗎......你的同意比起任何事情對我和陳伊萬都要珍貴?！?p> 李梓媽媽輕輕吐了口氣，從兒子的手中拿出自己的手掌，又握住兒子的手，輕拍了兩下后，向著房間門口走去。走至一半處卻又緩緩?fù)Ａ四_步，沉聲問道：“陳伊萬……她愿意你放棄去美國深造嗎？”
李梓停在了那里，遲疑著。母親這突然而至的問題讓他凝頓在了那里，嘴中含混間吐出了一個字：“......嗯?！?p> 李梓母親挑了那雙瑞麗的眼睛，向著李梓再望了一望，若有所思著微點了點頭，出了房門。
李梓立在房中，卻無法感到興奮和輕松，他甚至覺得一絲更加沉重的迷霧又向著自己聚攏過來。關(guān)于赴美深造的事情他向陳伊萬只字未提，就在與她重逢的那一刻開始，為了避免旁生枝節(jié)，他就已經(jīng)決定不會讓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