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陳伊萬仿佛腳踏著萬叢荊棘，伴著沉悶的陣陣頭痛和眩暈，恍恍惚惚地搭上綠皮火車回到了大院家中。沉沉躺下，李梓在車上血流如注的場景久久揮之不去，只要稍稍閉上了眼睛，那噴涌而出的鮮血就染紅了她整個眼簾，猛然一驚，睜開了雙眼，眼睛里已盡是布滿了血絲。
距離李梓重傷過去了短短一周，陳伊萬覺得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春夏秋冬。煎熬中強忍著對李梓的萬般思念，清醒明白受傷的李梓比起需要自己，更需要的是靜養(yǎng)，而自己的出現只能讓他更多一份負擔。
陳伊萬默默將這些切骨的思念和惦記掩在了心底深處。
與陳伊萬一樣，心中飽受折磨和煎熬的當然還有李梓。陳伊萬沒有前來的每個小鎮(zhèn)周六，天空飄了立秋后的每一場細雨。李梓一只手撐著雨傘，另一只手臂厚重裹著紗布掩在寬大的襯衣袖內，立在梁遠小鎮(zhèn)的車站外，在常常等待陳伊萬的地方，許久站著，等待著。
陳伊萬自從小鎮(zhèn)回來后，伊萬媽媽便發(fā)覺了女兒的異樣，本以為過幾天就沒事了，可一連數日都是如此，不覺漸漸擔憂起來。
這晚，與父母吃過了晚飯，陳伊萬便坐在了沙發(fā)上，眼睛空洞望著電視，卻像沒有了靈魂，連手機在身旁不停震動都沒有聽到。一旁觀察良久的伊萬媽媽心中的隱憂不斷加碼。
晚些時候，伊萬媽媽看到女兒垂了頭無聲走回房間，便借著詢問女兒第二天想吃的早點樣式，走進了她的房間。
“伊萬，我這幾天覺得你像是碰到什么難事了？”簡單確認過女兒的早點需求后，伊萬媽媽沒有馬上離開，謹慎試探著又問道：“是工作上出了什么要緊的差錯嗎？”
陳伊萬有些驚訝，恍然明白自己的困境并未逃過母親那雙智慧的雙眼。扭了身含糊道：“沒有的，我這么努力能出什么差錯呀？”
“奧……”伊萬媽媽顯然不以為信，輕嘆了氣道：“沒有便好吧?！?p> 伊萬媽媽并沒有馬上離開女兒房間的意思，略松弛了語調，在女兒布置成粉紫色的床邊坐了下來，仔細望向她的眉眼處，見她仍緊繃著一雙彎眉便開口再問道：“你……和李梓還好嗎？”
被母親像是看透了心事一般直截了當問道，陳伊萬忽然像泄了氣，心口一陣煩悶道：“媽，你別問了，……最近工作忙，就是有點累了。”
顯然，陳伊萬勉強打著精神答非所問的回答，更讓母親的直覺得到了應驗。伊萬媽媽略點了點頭，終于弄明白了女兒連日來苦悶的源頭。在一旁思索了片刻道：“你之前也經常加班出差，可從來沒有看到你這樣不開心……有什么煩惱跟媽媽說說吧?！?p> 陳伊萬扒在被母親收拾的格外整潔的白色書桌上，沒有應聲。
耐心端望著女兒的背影，伊萬媽媽起身走向前，伏身疼惜著伸手將女兒遮住眼簾的頭發(fā)別去耳后，溫聲又道：“媽媽知道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事情，也有自己的判斷，但也很擔心你現在這樣的狀態(tài)。是和李梓吵架了嗎？”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沉默，從客廳里傳來電視的聲音。陳伊萬的眼淚無法再保持沉默，尤其是在母親面前，眼淚十分委屈地順著眼眶溢了出來。
伊萬媽媽見狀愈加肯定女兒確實是遇到了難事，而且是相當麻煩的難事。耐心拉了女兒起來，與自己一同坐在那紫粉色的床邊，溫柔道：“你跟媽媽說說看，也許不一定能全部或馬上解決問題，但至少你有個商量的人，對嗎？”
聽了母親沁在心田的這些溫暖話語，陳伊萬強忍著眼淚再難控制，伴著抽泣聲嘀嗒而下。伊萬媽媽分外心疼地將女兒攬在懷中，讓她盡情釋放著委屈。
當抽泣聲漸止后，在母親的鼓勵下又躊躇幾番，終于將與李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從高三請李梓幫忙補習數學，到之后的班會，再到大學的分分合合，又到重逢后撞見唐欣前去找李梓，知道了他為自己放棄了研究生甚至放棄了去美國深造，最后到剛剛過去的李梓為自己受了傷……
靜靜聽完女兒的講述，伊萬媽媽感到震驚，一時間竟難以消化。她仔細凝視著眼前低著頭在痛苦中不堪自拔的女兒，不知該從何處安慰。她確實也不曾想到，這樣一個蹦蹦跳跳每天在她眼前陽光般進出，看起來活潑開朗的女兒，這樣一個在她眼里還分明不懂世事的小女孩般的女兒，竟已經歷了這樣多的傷感離合。一陣哽咽，溢出說不清的難過，目光停在她眼角旁那顆淚痣上。
伊萬媽媽伸開手掌輕抹去女兒眼角的淚，心中一陣絞痛，下意識輕撫了撫睫毛下若隱若現的那顆淚痣，心中嘆道：“事與愿違啊……”
“媽，你剛剛說什么？”陳伊萬抬了淚目問道：“什么事與愿違啊？”
“沒事……，媽媽是希望你一輩子都能快快樂樂的。”伊萬媽媽輕蹙了眉心，微嘆了口氣道。努力平復了百味復雜的心緒繼續(xù)道：“問題還是要解決，不能卡在這里。伊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后，陳伊萬靠在母親身旁，委屈地垂下眼簾艱難道：“媽，我不知道，就是心里很難過?！?p> “伊萬，媽媽最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也最是希望你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但有些事情強求不來的……”伊萬媽媽輕撫了女兒的手緩緩道，語氣里透著些許無奈，更多還有對女兒未來的擔憂。
“我很愛李梓，……他也很愛我的，媽，我們該怎么辦？”陳伊萬努力壓抑著眼眶里徘徊的溫熱。
“媽媽知道的……”伊萬媽媽沉沉點了點頭又道：“你們有許多事情都擰著，你們這樣都很辛苦……”
聽到這里，雖然內心萬千不愿承認，陳伊萬卻難掩內心的傷感，伏在了母親肩上。
“伊萬，以后的路還那么長，當你們有一天面對現實的柴米油鹽時，也許這些擰著的事情都會變成一把傷害你們的利器。那樣的結果可能不是你們今天想看到的?！币寥f媽媽抬手撫去女兒眼角的短發(fā)，努力整理著思緒繼續(xù)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你考慮你的未來，但你也要同樣考慮到李梓的未來，對于一個男孩子，前程是他必須要考慮的事情，他未來要肩負的事情還有很多……更何況，李梓是個優(yōu)秀的孩子，他本應該有更遠大的前程……”
陳伊萬聽著，在一旁悄然落淚，再用手默默拭去。
“另外呢，你也要考慮李梓的媽媽。哪一個媽媽會不愛自己的小孩呢？就像媽媽愛你一樣。哪一個媽媽不為她的孩子計長遠呢？就像媽媽一直以來都希望你得到幸福一樣啊。”伊萬媽媽張開了一只手臂，將女兒輕輕摟住，慢慢道。
一邊說著，伊萬媽媽一邊抬眼望向書架上女兒的那張照片。照片里，剛剛上小學的陳伊萬正露出璀璨的笑容望著自己。
伊萬媽媽臉頰泛出光澤道：“伊萬，你還記得這照片嗎？”
陳伊萬順著母親的聲音看向對面書架，自己那張照片里童年的笑容在光影下顯得分外可愛，不覺含著淚笑道：“我可不記得了呢。”
“又騙我？“伊萬媽媽用手指輕點了點女兒的額頭道：“那天要去照相館拍照，你爸騎著車一前一后帶著咱倆。照相館旁是一家包子鋪，你聞了那鮮肉包子的香味說什么都不肯進去照相館里……”
“然后呢？”陳伊萬倚著母親故意問道。
“然后你非說要在包子鋪里面照相，害得我和你爸這通著急。入學報道那邊好容易說通了，其他材料也都準備了，就差這張照片了……”
“后來呢？”陳伊萬不覺綻了嘴角故意著再問道。
“后來呢，當然是你贏了我們。你爸跑去敲人家包子鋪的門，沒到供應點就破例給你端出兩籠包子出來……”
“媽，我原來是這么貪吃啊……”
陳伊萬望著天花板，回想起與母親曾一起渡過的許多夜晚，都如這個夜晚一樣溫馨如光。正楞神間，忽聽到母親拍了拍自己又道：“伊萬，不然你什么時候帶李梓來家里，我和你爸爸跟他聊聊，有些事在你們看來是塌天大事，但也許聊開了就不是什么事了呢。”
“媽，你要見李梓？”陳伊萬張大了眼眶脆聲問道。
“不是遲早都要見的嗎？怎么？還不讓我們見?。俊币寥f媽媽微笑著問道。
“不是的，他前天去XJ出差了?！标愐寥f忙閃了目光道。
“怎么胳膊傷著還出差？傷口拆線了嗎？”
“也是剛拆的，我不讓他去的。但他說這次裝那些設備很重要，人手本來就少……”
“看來李梓這孩子責任心很強……”
“媽，你剛剛不是還說不能強求嗎，怎么這會兒又猛夸起人家了……”陳伊萬臉頰泛起緋紅，將腦袋向著母親懷中拱去。
“一碼是一碼呀，傻孩子?！币寥f媽媽望著女兒溫柔笑道。
停頓片刻，伊萬媽媽忽然收了剛剛娓娓道來的語氣正色道：“伊萬，還有一件事，是比媽媽剛才說的這些都要重要百倍千倍的事?！?p> 陳伊萬抬起頭，不覺立直了身體目光疑惑地望向母親。床頭小小的臺燈映照著整個房間泛出橘色的暖意，只見母親的臉頰透著無限的溫暖，目光中盡是堅定的光芒。
“媽，那到底是什么樣的一件事？”
“是你自己……”伊萬媽媽目光炯炯望著女兒，語氣淺淡卻很有力道：“是你自己的心。”
“我自己的心？”陳伊萬自言自語喃喃道。
“沒有什么比起你自己的心更為重要了。媽媽告訴你的道理再多，橫在你面前的障礙再險，這些最終都無法與你內心真正所向相比較……”
閃著長長彎卷的睫毛，陳伊萬努力思索著母親最后這句話。
伊萬媽媽站起身，心疼回望了望女兒道：“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太陽升起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p> 目光循著母親的腳步漸次挪去了房間門口處，陳伊萬望著母親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便大聲道：“媽，你別擔心我，我能解決好我自己的事情……”
伊萬媽媽回頭凝望向女兒，眼角綻出一抹和煦，欣慰道：“好，媽媽相信你。”
待伊萬媽媽復轉了身，陳伊萬望著母親清瘦卻挺拔的背影又道：“媽媽，我愛你……”
伊萬媽媽再次扭回頭道：“這傻孩子，眼睛都哭成桃子了，趕緊睡啊，媽媽走了……”
“媽……”陳伊萬覺得似乎有什么哽在喉間，含糊著吐出一個字來，卻見母親已輕輕掩了房門消失而去了，忽然感到心里空空落落，房間里只剩下了自己。
重新坐回到剛剛母親坐過的位置，回想起她剛剛的那些話，了然中卻莫名痛頓于心。陳伊萬忽然感到那抹緊緊跟隨的忐忑，似乎在與母親說了這許多話后便消失而去了。
這一夜寧靜而漫長，陳伊萬睡得很沉。
忽聽門外一陣陣呼喊聲傳來，陳伊萬猛然驚醒過來，坐直了身體才聽到房間外是父親驚恐的呼喚聲，翻身跳下床來沖出房間，一眼望到母親躺在走廊里，鼻腔里向外不斷涌著鮮血，父親伏身跪在地上想要抱起母親……
救護車里，陳伊萬握著母親冰涼涼的手掌，渾身戰(zhàn)栗著……
ICU外的走廊里一片刺目的白，白得冰天雪地，白得刺骨錐心，白得沒有了任何聲響，陳伊萬順著走廊的墻壁緩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