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城,靠近鬧市中心的外環(huán),一條很不起眼的支路,一直延伸到冷清寂寥的小巷。
小巷深處是一方圍著鐵柵欄的小庭院,柵欄刷了朱漆,只不過年代太過久遠(yuǎn),朱紅已經(jīng)褪去,露出星星點點的褐色銹跡。
這是一個仿佛早已腐朽的庭院,卻有一干西裝男人守著。他們?nèi)颊镜墓P直,面無表情,不茍言笑,宛如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戰(zhàn)士,任何試圖闖入這間庭院的人,都會被他們視作敵軍,瞬間將之摧毀。
庭院里綠意澎湃,左右兩側(cè)分扎上籬笆墻,圍裹成綠油油的菜園與果園。
初春的冷意還未消退,卻已有老人迎著料峭寒風(fēng),光著膀子在菜園里除草施肥。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白發(fā)老人。他穿著樸素,體型干瘦,后背已經(jīng)佝僂,雙臂與腿腳卻顯得十分強(qiáng)勁。
他像極了窮困潦倒的的老農(nóng)。只不過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在霓城的中心,全城最繁華的地段,只要是能在這里站穩(wěn)腳跟的人,哪怕是非常普通的打工族,也比世上大部分人過得舒服得多。
這里沒有窮人,像極了老農(nóng)的老人當(dāng)然也不窮。他不僅不窮,甚至可稱全城首富。因為他是肖元——在霓城威名赫赫,如雷貫耳,被世人吹捧得宛如神靈的肖元。
沒有人會想到,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竟會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菜園里,扮演一個老農(nóng)角色。
或者說,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員,他們在不同的時段,扮演不同的角色。他們的每一個角色,每一個形象,也都是他們本身最真實的一面。
肖元已經(jīng)給早已抽出嫩芽的苦瓜樹施好肥,提起還剩半桶的天然肥料向菜園外走。
他的臉上沾了泥,甚至衣服和手上都沾上了充斥惡臭的糞水,仿佛他整個人是從茅廁的糞坑里爬出來的,骯臟又腐臭。但他的神采與氣質(zhì),卻又宛如古時微服私訪的公卿大臣,使人不敢藐視,甚至不敢與之直視。
他提著糞桶向爬滿青苔的青石小徑里走。小徑蜿蜒延伸,終點是一間古香古色的木屋。
木屋前同樣有面容冷酷的男人宛如木樁一般站著。他們看到肖元,立刻俯身行禮
木屋不大,一百來平米,門外兩側(cè)立著威風(fēng)凜凜的石獅子,門前凸起一塊很高的門檻,檐下還掛著兩個火紅而肥碩的大燈籠。
它像極了古時的平民房屋。
肖元把糞桶放在屋外,立刻就有人走過去處理。而他則帶著一身臟臭的氣息,推門走進(jìn)木屋。
木屋里的陳設(shè)也完全復(fù)古。正對房門的墻面掛著一幅字畫,赫然是清代“揚(yáng)州八怪”之一,鄭板橋的《竹石》。其畫雄渾蒼勁,美如游龍,其字同樣氣吞山河,筆走龍蛇,尤其是那句“粉骨碎身渾不怕”,更是入木三分一般鏗然有力。
這當(dāng)然不是鄭板橋真跡,而是肖元親手所著。
字畫前是涂滿紫青色漆的長案,案上依次放著古樸花瓶,紫金香爐,以及茶具。案兩側(cè)是兩個高架,架上立著蘆薈與綠蘿的盆栽。
再向外便是兩側(cè)墻邊一字排開的椅子。每一只椅子前都有一個身著古裝服侍的妙齡女孩俯首候著。
右側(cè)有兩扇門,門下掛著珍珠垂簾,門后分別是書房與臥房。臥房里有隔間,隔間里放著衣架與浴桶。
肖元正要進(jìn)臥房隔間清洗污垢、換衣服,便有兩個女孩懂事地盛著熱水盆上前替他更衣。
似乎這種事情在這里早已成為常態(tài)。
肖元換上干凈的漢服,坐在字畫前的長案前耐心沏茶之時,房外忽然有了異動。
一個低沉的男聲的從門外傳來。
“大哥,你怎么還有心情在這里喝茶啊?”
來人面容憤怒,氣勢洶洶,仿佛是來找茬,門外的人卻沒有進(jìn)行阻攔。
這同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只不過相比于肖元的脫俗淡薄,他卻要顯得粗俗得多。
這人正是楊先凌的生父,當(dāng)年隨肖元一起打拼天下的四兄弟之一,楊浩展。
他推開門,暢通無阻的走到肖元面前,臉頰抽動著,尤為冷厲地說道:“大哥,先凌出事了!前晚他帶著六鬼和兩百兄弟去對付劉俊,結(jié)果今早只回來了一個人,還是劉俊專門放回來報信的!”
肖元端起玉石一般的茶杯,輕抿一口,淡淡說道:“劉俊是一頭猛虎,哪怕他已經(jīng)老了、殘了,老虎終究是老虎,沒那么容易被獵。浩展,自強(qiáng)最近在和我賭氣,昌翊的身體也越來越弱,我知道你脾氣不好,很容易意氣用事,但我還是把這件事交給你來辦了,因為我只相信你們?nèi)齻€人。我以為,我們幾兄弟平靜了這么多年,你的心性會有所改變,卻沒想到你還是犯了這么嚴(yán)重的錯誤?!?p> 楊浩展捏緊拳,憤怒中又有了懊惱。他悲憤道:“六鬼是老四花了十年時間訓(xùn)練出來的頂級殺手,而先凌的智慧足夠駕馭他們。我以為憑他們的力量,足夠除掉劉俊,結(jié)果他們一去便再難回來。”
肖元搖頭道:“浩展,你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的敵人是槍神社,而非劉俊一個人??v然先凌能除掉劉俊,槍神社也還有夏秦?!?p> 楊浩展冷笑道:“那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能翻起什么浪花?”
肖元似笑非笑道:“白虎幫就是被夏秦除掉的。就算是我們,在他那個年紀(jì),也未必比他強(qiáng)。如果沒有劉俊,槍神社完全落到夏秦手上,恐怕我們反而更難與之抗衡?!?p> 楊浩展的神色猛地一滯,目中滿是不可思議之色。
肖元道:“浩展,我知道先凌的事對你打擊很大,但你必須沉住氣。你這次貿(mào)然動手,劉俊已經(jīng)有了警覺,我們沒機(jī)會再行偷襲了?!?p> 楊浩展咬著牙問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我們暫時停手?”
肖元點頭道:“以我們的力量和槍神社正面交戰(zhàn),縱然僥幸贏了,也必然元氣大傷。在霓城范圍內(nèi),垂涎我們的勢力可不少。等到那時候,我們沒機(jī)會喘氣,便會遭到接二連三的打擊,直到被其他勢力吞并為止?!?p> 楊浩展皺眉道:“那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肖元道:“等沈臨淵的回復(fù)。只要他答應(yīng)和我們聯(lián)手,無論是劉俊還是夏秦,都會變成甕中之鱉?!?p> 楊浩展的神色忽然變得難看不已。
肖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問:“浩展,你怎么了?”
楊浩展苦笑道:“大哥,我真的把這件事完全搞砸了。從蟄城回來的那個兄弟替劉俊傳了話。他說……”
他的話戛然而止,似乎有點不敢繼續(xù)說下去。
肖元問:“他說什么?”
楊浩展道:“他說劉俊已經(jīng)和沈臨淵聯(lián)手了?!?p> 肖元的臉忽地繃緊,片刻又恢復(fù)平日的淡漠,很隨意地問道:“有憑證嗎?”
楊浩展把手探進(jìn)衣服內(nèi)包,摸出一張紅色的請柬。
肖元接過請柬看了一下,請柬上輕輕楚楚寫著“新郎沈星暮,新娘夏恬”。
他的指節(jié)驀然一顫,似想到了什么,但還是凝聲問道:“夏恬是誰?”
楊浩展?jié)暤溃骸跋那氐挠H妹妹?!?p> 肖元的神色不再平靜,站起身,抬手對長案猛地一拍,強(qiáng)大的掌力居然將案上的花瓶與香爐都震得上跳半尺。
他冷聲道:“簡直荒謬!沈臨淵已經(jīng)答應(yīng)和我們聯(lián)姻,他兒子怎會娶夏秦的妹妹?。俊?p> 楊浩展懊惱道:“沈臨淵雖然答應(yīng)了淺裳和沈星夜的婚事,但眼下約定的婚禮日期在即,沈星夜也先后拜訪過我們兩次,淺裳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沈家很可能認(rèn)為我們是想空手套白狼,把他們當(dāng)槍使,才臨期變卦,轉(zhuǎn)而和槍神社聯(lián)手。他們卻不知道,我們并沒有誆他們,只不過淺裳這丫頭根本就不在家里?,F(xiàn)在連我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肖元罕見地暴怒起來,對著楊浩展罵道:“老三!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該怎么罵你!你貿(mào)然對劉俊出手,我們便已經(jīng)和整個槍神社結(jié)仇!而今槍神社再和沈家結(jié)親,我們整個肖家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你說他們現(xiàn)在聯(lián)手打過來,我們該怎么辦?”
楊浩展的臉色變得鐵青,支吾許久卻說不出半句話。其實他心里同樣難受,畢竟他安排的這次偷襲,把他的兒子搭了進(jìn)去。
肖元發(fā)泄過后,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抓住碧玉一般的精致茶壺,將壺蓋來回摩挲,發(fā)出“咔咔咔”的艱澀摩擦聲。
他輕嘆一聲,輕聲說道:“浩展,你去把自強(qiáng)叫來,我要和他好好聊聊?!?p> 楊浩展遲疑道:“二哥一向疼愛淺裳,這次就是他故意把她放走的。就算你叫他過來,他也不會透露淺裳的行蹤?!?p> 肖元道:“我知道自強(qiáng)的脾氣,他不肯開口,我也不會逼他?!?p> 楊浩展問:“那你叫二哥來干什么?”
肖元淡淡說道:“我們四兄弟出生入死多年,什么大風(fēng)大浪都經(jīng)歷過,何曾怕過誰?既然我們已經(jīng)把劉俊得罪死了,就沒必要再畏手畏腳。至于誰強(qiáng)誰弱,放手和他們斗一場就知道了?!?p> 楊浩展驚訝道:“大哥,你這次打算親自出手?”
肖元靜靜地盯著壺蓋,蓋子折射出晶瑩剔透的光華,映照他的雙瞳。于是他的眼睛不再渾濁,反而像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樣如火如炬。
他“咔咔咔”扭動著壺蓋,淡漠說道:“這些年里,昌翊訓(xùn)練出了不少殺手,六鬼只是他的殺手陣營里的冰山一角,自強(qiáng)手下也調(diào)教出一群兇猛如虎的小伙子,個個不下當(dāng)年的我們。我就想親眼看看,劉俊手上的槍是不是真的能橫掃這群年輕人。”
楊浩展道:“大哥,你是說,我們現(xiàn)在要全力和槍神社打一仗?”
肖元冷冷說道:“沈臨淵的長子和夏秦的妹妹不是要結(jié)婚嗎?這張請柬已是赤裸裸的輕蔑與諷刺,如果我們不做點什么,就仿佛真的怕了他們?!?p> 楊浩展問:“大哥,我們該怎么做?”
肖元露出隨和的笑容,淡淡說道:“既然劉俊送來了這張請柬,我們自然要去恭賀一下?!?p> ***
沈星暮拉著夏恬的手,兩人并肩走在流光溢彩的大廳里。
這是沈臨淵廣邀蟄城上流人士,主辦的一場交流舞會。出入舞會大廳里的人物,無一不是達(dá)官貴人,在蟄城內(nèi)有著一方不弱的勢力。
大廳角落的大音響持續(xù)播放十九世紀(jì)的流行舞曲,而跳動的音符里,貴族人士大多已陶醉于紅酒與舞步之中。
沈星暮從不跳舞,他看到這群仿佛優(yōu)雅貴族心里就止不住作嘔。甚至于,他很不想?yún)⒓咏裉斓奈钑?,如果不是沈臨淵堅持要為他和夏恬辦一個訂婚宴,他絕對不會來。
夏恬得了病,出入喧囂場所必須戴口罩,防止細(xì)菌感染??山裉觳灰粯樱虬绲闷亮恋?,整張臉都露在空氣中,任由各方人士打量或欣賞。
她的原話是:“伯父特意為我們舉辦這個訂婚宴,我戴著口罩就不禮貌,會讓別人笑話。而且我可不希望別人說你娶了一個很丑的女人,不敢露臉見人?!?p> 她的確有著一分仿佛出塵的圣潔之美,一肌一容均是無限優(yōu)雅,卻又和那些貴族彬彬有禮、冠冕堂皇的優(yōu)雅不同。
她走在大廳里,便如同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沈星暮拉著她坐在一張靠邊緣的小圓桌前,并不靠近那些貴族人士。饒是如此,依舊少不了頂著一張諂媚嘴臉前來搭話的貴族。
無論誰來找沈星暮聊天或喝酒,他都回以禮貌的笑,并且對來人介紹道:“這是夏恬,我的未婚妻。”
他的話簡潔而明了,使得許多暗藏私心的女性貴族識趣走開。
當(dāng)然,這其中也免不了一些不知好歹,喜歡故意挑事的女人。
沈星暮又看到了趙慧妤。她身著華麗艷福,手持鮮紅酒杯,正蓮步款款而來。
他很不想看到這個女人,因為她總是會在他面前不小心“扭到腳”,不小心“低血糖”,不小心“說錯話”。
她總是一副單純可愛,又嬌弱到惹人生憐的模樣。
沈星暮卻知道,這些都是她演出來的,不然她怎么不在別的男人面前裝得嬌弱可人?
他討厭這個女人,卻又不能太過得罪她。畢竟她本身就是沈氏集團(tuán)的高管,而她父親也是集團(tuán)股東,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幫他針對一下沈星夜。
他從來不碰她,卻又不把話說死,讓她產(chǎn)生一種“我還有機(jī)會”的錯覺。
這會趙慧妤走到沈星暮面前,笑語盈盈道:“星暮,你這段時間去哪里了?公司里一直不見你,過年時我還專門去拜訪過沈伯伯,可惜你不在家?!?p> 她說話時已經(jīng)舉起紅酒杯。
沈星暮抓起圓桌上的紅酒杯,很禮貌地舉舉杯子,仰頭輕抿一口紅酒,很隨意地笑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夏恬家里?!?p> 趙慧妤怔了一下,疑惑道:“夏恬是誰?”
沈星暮一笑,露出一口純真無邪的白牙,隨后抓起夏恬的手,認(rèn)真道:“趙經(jīng)理,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夏恬,我的未婚妻?!?p> 趙慧妤立刻變了臉,非常不快地說道:“星暮,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沈星暮微笑道:“我偶爾也會開玩笑,但從不對尊貴的女性朋友開玩笑?!?p> 趙慧妤抬手抵著額頭,仿佛有些暈,“低血糖”又犯了。她的身子左搖右晃,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上。
若在以往,沈星暮會象征性地陪她演一下,抬手將她扶穩(wěn)。到了今天卻已沒有這個必要,他冷冷地盯著她,直到她真的“唰”的一聲摔到地上,這才佯裝關(guān)心地問道:“趙經(jīng)理,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
趙慧妤深深地看了沈星暮一眼,咬牙切齒道:“沈星暮,你一定會后悔的!”
沈星暮恍若未聞,已微笑著看向夏恬。
待趙慧妤一臉幽怨地離開后,夏恬小聲道:“剛才那位美女好像很喜歡你?!?p> 沈星暮微笑道:“就像曾有不少男人喜歡你一樣,偶爾有幾個女人喜歡我也不奇怪吧?!?p> 夏恬驚訝道:“誰喜歡我?”
沈星暮道:“不知道。”
夏恬道:“不知道就別亂說啊。”
沈星暮道:“我只是不知道誰喜歡你,但卻敢肯定一定有人喜歡你。你好歹曾是名氣不小的歌手,若沒幾個男人喜歡,又怎么說得過去?”
夏恬啞然道:“你這么說好像也沒問題?!?p> 沈星暮抬眼看了一下大廳里面,貴族們還在跳舞。等這個舞會結(jié)束,還有一個宴會,非常冗長磨人耐心
沈星暮遲疑片刻,提議道:“夏恬,我們走吧。”
夏恬問:“去哪里?”
沈星暮道:“隨便去哪里都好,我不想待在這里?!?p> 夏恬道:“可是伯父說了,今天是我們的訂婚宴,如果我們走了,到時局面豈不是很尷尬?”
沈星暮微笑道:“也沒什么好尷尬的,老爺子有辦法把訂婚宴變成普通的宴會?!?p> 夏恬咬著嘴道:“這么說來,你一開始就不該答應(yīng)伯父召開這個訂婚宴?!?p> 沈星暮道:“我本來就沒答應(yīng),是他自己執(zhí)意要開這個宴會的。”
夏恬道:“你這么說好像也沒錯。但是我們現(xiàn)在出去又能干什么啊?”
沈星暮道:“我們出去逛街,打游戲,吃零食,抓娃娃,看電影,反正干什么都比留在這里好。”
沈星暮牽著夏恬往外走,卻在這時,大廳外的長廊上,一個面容英俊,卻顯得有些陰翳的男人正迎面走來。
他是沈星夜。
沈星暮假裝沒看到他,徑直向前走。
沈星夜忽然開心地笑道:“哥,你可算回來了。咦……這位是?”
沈星暮冷冷道:“她是你未來嫂子。”
沈星夜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向夏恬伸出手,禮貌道:“未來嫂子,初次見面,我叫沈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