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風(fēng)雨江湖,似乎永遠(yuǎn)離不開酒。沒有酒,本就孤寂凄涼的江湖會更冷寂,更無奈。劍光給江湖以輝煌,酒香給江湖以溫暖。
縱然已是初夏的江南,綿綿煙雨中,這個早晨還是有些清寒。這樣的時候,江湖好漢們比往常更加渴望一杯酒。
聽云崖下居然來了賣酒的一對夫婦,文君當(dāng)壚,相如沽酒,竟給這眾聲紛紜的聽云崖平添了一絲風(fēng)雅。
濁酒粗釀自然比不得如意夫人君醉矣酒坊里的千金美酒,不過在如此荒遠(yuǎn)的地方喝上一杯,也讓人陶然。
幾乎所有人都握著酒碗,慕容公子從玉兔馬上跳下來的瞬間,就粗粗地數(shù)出今日聚在聽云崖下的江湖客沒有一百,也有九十。其中竟然除了南海吉祥雙丐之外,還有剛剛打過交道有了交情的風(fēng)塵四怪。
風(fēng)塵四怪混在人群中,也許是為了隱介藏形,居然沒有穿著讓人恨不得打他們幾拳的奇裝異服。他們也早早就瞧見了慕容公子,迎著慕容公子掃過來的目光,齊刷刷地起身抱拳施禮。
當(dāng)年飛鴻道人講經(jīng)的高臺在煙雨中恍如一場不堪回首的夢,幾株郁郁蔥蔥的雜樹猶如頑童的信筆涂鴉。
樹下隱約著人影,似乎是尋尋覓覓中漸失天涯路的斷腸客隨意流落在這里。
慕容公子突然心底泛起了一縷溫情,因為他瞧見高臺上不知道是何人用心良苦地擺放著一架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慕容正當(dāng)華年,他至少到今日還沒有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年已惘然的經(jīng)歷,也未有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的無奈。
錦瑟無端放置在高臺上,此中深意教人暗自叫絕。慕容公子由此確信今日聽云崖之事絕對是為他而設(shè),他不得不暗自欽佩謀劃此事者的心機深沉。
玉兔馬發(fā)出一聲長嘶,常老吉殷勤如同小廝一般從慕容公子手中接過馬韁,畢恭畢敬地道:“公子,瞧此間的意思,那高臺之上才是公子駐足的地方,咱們兄弟平生大愿便是給天下大英雄牽馬墜蹬?!?p> 煙雨越發(fā)濃重,如同望極天涯黯黯生天際的春愁。
無情風(fēng)雨總是惹起不盡的春愁,聽云崖下此時雖然沒有春愁,卻是潛滋暗生著叵測的玄機。
一個飛云縱,慕容公子輕舒雪衣翩然落到高臺之上。隱約在雜樹下的人影簌簌而動,似乎等了很久終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慕容公子絕對是個值得人等待的人,據(jù)他自己所知幾乎每一年都有將近一百個用劍的高手等待著他,等他赴約,等他拔劍。
今日慕容公子不會拔劍,在高臺上等他的人也絕沒有心思等他拔劍。
六個人迎著他從隨意亂生的雜樹下走過來,都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等他的人幾乎都是陌生人,這也許就是他的宿命。
江北南宮與江南慕容本是并世而立,今日煌煌高臺盛會,豈能讓江南慕容一枝獨秀,獨擅勝場?
南宮不忌和流云居士終于到了,矯若游龍一樣飛身上了高臺。南宮不忌甚至橫在了慕容公子的前面,對著那走過來的六個人溫文爾雅地一笑,朗聲道:“在下南宮世家二公子南宮不忌。”
流云居士始終認(rèn)為自己絕不是可以贏得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所以他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慕容公子的身后,從從容容地用手掌把面上的雨水抹去。
南宮不忌似乎也是這六個人要等的人,所以這六個人紛然大笑,連聲道:“咱們在此已經(jīng)候了一夜,終于將兩位公子等來?!?p> 南宮不忌這才領(lǐng)悟到這六人等了他們一夜,顯而易見絕非要請他們飲酒作樂這么容易。
“還沒請教六位尊姓大名,不知可否賜下?”南宮不忌終究在場面上廝混慣了,即便在略顯尷尬的情形下也不失翩翩公子的風(fēng)度。
據(jù)說當(dāng)今武林有八大劍派,煙花劍派是劍法最為可觀的一家,雖然因為擇徒甚嚴(yán),門下弟子不多,卻都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余青崖便是煙花劍派這一代掌門大弟子。
南宮不忌瞧著一身白衣微有短須的余青崖,而慕容公子卻注視著余青崖的手掌和背上的長劍。那是一柄三尺三寸長的古劍,雖然藏在鞘里卻依稀透著森寒的劍氣。
公孫大娘有九個徒弟,慕容公子認(rèn)得三個,當(dāng)公孫大娘的八徒弟水若塵自報家門之后,懷抱著一把古琴走出來的時候,慕容公子雖然不認(rèn)得他,卻能隱隱瞧出公孫大娘的遺風(fēng)。
姑蘇城外寒山寺,一片鐘聲到客船,圓真和尚的確是坐著客船來到這里的,他有些木訥,寬大的僧衣居然六根未凈,輕惹著煙雨。南宮不忌素來對出家人禮敬有加,雙手合十與圓真和尚見禮。
女人有很多種,溫婉大方的這一種無疑令人心生向往。玉女峰彩練仙子竇明珍就是令人心生向往的溫婉大方的女子。只是莞爾一笑,這位玉女峰的女俠就算和兩位公子見過禮。
江湖中有一種人讓人聞風(fēng)喪膽,那就是妙手空空兒。黃天雷這個名字甚是威風(fēng)凜凜,只聞其名以為這個人是個大俠客,一見其人才知道他竟然是個梁上君子。黃天雷長得絕對不像一個雞鳴狗盜之徒,堂堂正正,讓人暗自心折。南宮不忌聽到他的名號,本來已經(jīng)泛上臉面的笑意陡然收了回去。
一直隨在其他五人身后的人干著一種相當(dāng)古老的行當(dāng),這種行當(dāng)雖然擔(dān)不起俠之大者,卻也除暴安良,為國為民。鐵鷹,當(dāng)今六扇門中六大神捕之一,至今親手緝拿的江洋大盜至少不下一百八十個。鐵鷹始終凝然觀望著慕容公子,當(dāng)他報過名頭后,他瞧見了慕容公子眼神里閃過的柔和的光影。
“慕容公子,鐵某雖然未曾與公子謀面,卻早就聽聞過公子之名?!辫F鷹走近慕容公子,手掌一翻,一塊玉牌吐出,“想來公子曾經(jīng)見過這塊玉牌?!?p> 慕容公子頷首道:“不錯,這牌玉牌乃是慕容師門的信物,卻不知鐵大俠從何得來?”
鐵鷹眼神一亮,似乎遙想著往事。
三年前,鐵鷹深入秦川緝拿盜取錦衣侯府所藏重寶的強人八臂哪吒。一個身穿布衣的少俠在一個黃昏走進(jìn)了他所住的客棧,手中拿著一個包裹,打開來竟然是那些失竊的重寶。布衣少俠對他說,錦衣侯府的重寶已經(jīng)找到,對八臂哪吒何必必欲置之死地。為了答謝他答應(yīng)放八臂哪吒一馬,那布衣少年答應(yīng)他三件事,并且交給他一塊玉牌。
這三年來,布衣少年答應(yīng)他的三件事都已經(jīng)達(dá)成,他們也成了朋友。布衣少年告訴鐵鷹,他在江湖上有一個名頭叫江左布衣。
慕容公子比江湖上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小師弟的性情,莫說是師門所傳的玉牌,就是自己的一條性命,也能雙手給朋友奉上。
當(dāng)鐵鷹說出江左布衣四個字的時候,慕容公子也想到了此時不知身在何妨的小師弟,如果小師弟現(xiàn)今陪在身邊,江湖這條路無論多么艱險,他們也能攜手從容而過。
煙雨似乎謝了幽幽如夢的飄零,一縷琴聲在聽云崖中飄逸。
公孫大娘的八徒弟水若塵退回到雜樹下,神閑氣定地彈撥起橫放在膝上的古琴。
仿佛閑云飛渡,仿佛流水東去。聽云崖下的喧囂被來自天籟的琴聲拂落,如同春意殘時美人手指間揮落的匆匆落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可憐已是天上人間。
驀地,仿佛飄自天上的一抹慶云被琴聲引來,一個九天謫仙般的黃裳女子踏著悠悠云靄飄然而至。
瞧見那個黃裳女子,南宮不忌似已經(jīng)癡了,而流云居士的臉色猶如敷上了一層云影。
鐵鷹和慕容公子把這一切都收進(jìn)了眼底,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了手揮浮云的水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