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仿佛有明麗的星月在眼睛里，在南宮二公子的眼睛里。
黃裳女子瞧著南宮不忌，南宮不忌似乎有了香車寶馬載得美人歸的希望。
香車，南宮世家有很多，寶馬，南宮世家有的更多，美人，南宮世家也有很多，然而黃裳女子這樣千嬌百媚的美人，南宮世家卻沒有。
南宮世家必須擁有應(yīng)該有的一切，否則，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如何號稱江湖最豪奢的家族？
不過，南宮不忌很快就有些心意難平了，因為用星月一樣的眼睛瞧過他的黃裳女子把那雙眼睛又投向了慕容公子，而且眼睛更明亮，神情更專注。
水若塵也凝視著慕容公子，無言地期待著慕容公子也義無反顧地調(diào)教他一番。
世間唯有知己與美人不可辜負。慕容公子似乎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他可以辜負知己和美人，但是他不能不搭救聽云崖下那些茫然不知自己的心脈已經(jīng)被南宮不忌的琴聲摧傷的江湖客。他們因為好事才跑到這里來開開眼界，好事并不是罪過。
至少鐵鷹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心脈受損，在慕容公子給他解開穴道之后，他試著運功調(diào)息，陡然心驚肉跳，因為他發(fā)覺自己的內(nèi)力消耗了三成，而心脈在運功之際隱隱作痛。
以鐵鷹心智和眼力，即刻想到了這是南宮不忌的琴聲做的怪。他久在江湖打滾，自然聽聞過催發(fā)內(nèi)力注于琴聲，破敵于無形的武功。不過，他不知道南宮不忌到底用了什么鬼蜮伎倆。
他不知道的事情，慕容公子知道。
他的大師兄雨廬山人曾經(jīng)對他講過諸多運用內(nèi)功催發(fā)琴音的江湖掌故和武林秘辛。在雨廬山人還未歸隱之前，江湖上出了一個自稱幻海琴仙的人，將一種名叫圓覺破劫的高深內(nèi)功付諸琴弦，可在無形中使人心智迷亂，自醉幻境，進而消弭內(nèi)力，敗壞心脈。雨廬山人在講述這件事情時神情凝重，目光猶疑，多次欲言又止，似乎還有一些難言之隱。
“圓覺破劫功乃是大徹大悟的人才能修煉的無上神功，若修為不夠，心智不純，尤其是未臻徹悟，便會生出佛魔兩境，或者成佛，或者成魔。世人多癡妄，走火入魔太多，立地成佛太少。不知根源者，卻以為這乃是一種魔功?！庇陱]山人在沉吟很久之后才說出這一席話，那一刻，慕容公子在大師兄的眼睛里看到了陳年的痛楚和煎熬。
慕容公子并不清楚那圓覺破劫功是否流落到南宮世家，不過看方才的情形，南宮不忌所用的手段與大師兄所言大有相近之處。
慕容公子靜靜地立在錦瑟之后，又似乎聽到了大師兄的話：“欲破已然成魔的圓覺破劫功，須用師門所傳的太上元氣神功?！?p> 太上忘情，大聲希音。
慕容公子的雙手浮在五十弦上，居然一動不動。
沒有琴聲，甚至整個聽云崖都沒有任何聲息。
聲音仿佛已經(jīng)消失了，萬物仿佛化為無形，世間的所有情感與念想一并成空。
慕容公子突然不見了，錦瑟也渺然無跡。
南宮不忌的眼神開始變得空空蕩蕩，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想法，天地間茫茫一片真干凈。
他似乎聽到了一抹空寂，這空寂本來無聲，雖然無聲卻有虛無縹緲在身外激蕩如雷。
他似乎回到了五歲那年練習琴藝的那間空蕩蕩的屋子，李如晦仿佛就在他身邊，又仿佛遠在千里之外。他揮動著手指，仿佛琴弦上流動著自己成長的身影，而這一切都迅即變?yōu)闊o形。
鐵鷹此時就在他的身邊，鐵鷹卻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身邊還有南宮不忌。
鐵鷹似乎回歸到自己第一次練習暗器的那個冬季；回歸到自己第一次穿上捕快的衣服的那個春季；回歸到自己緝拿大盜臥地虎的那個夏季，那是他第一次辦差；回歸到自己榮升六扇門總捕頭的那個深秋，那個秋天他返回故鄉(xiāng)，見到了已經(jīng)成為別人婆婆的曾經(jīng)偷看他練劍的女人。
他當然是交口稱頌好捕頭，一身是膽，鋤強扶弱，無論是公門的同袍，還是江湖的朋友，都會在舉起酒杯的時候想到他，也會在遇到風雨的時候去向他求助。
仿佛有一團火影融化了他守在公門的孤寂和荒寒，仿佛有一簾暖雨洗盡了他行在江湖的風塵和傷痕。
慕容公子沒有開口，聽云崖上下沒有任何一個人開口。但是，慕容公子的長嘯如同從夢魂深處發(fā)出一般，沉在每個人身外，動在每個人心內(nèi)，似乎無處不在，又似無處可在。
慕容公子的長嘯仿佛就是江海，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永寄浮生的江海。那里融化天地萬物，催發(fā)日月星辰，然而刻意追尋，著意皈依，那里卻是空的。
“大道蒼茫驚碧落，微塵笑傲納狂波。北邙霸業(yè)說秦漢，秋水功名隱道德。平生意氣屠龍計，兩袖風云濟海歌。當年補天等閑事，淬火觀劍聽紫蘿?！?p> 慕容公子的歌聲如同來自無盡的空邈之內(nèi)，發(fā)自飄渺迷離的天上人間，也是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無處可在。
慕容公子當然沒有開口，不開口并不能認為他的歌聲無處而生，不得而來。
一根弦竟然斷了，第二根弦也斷了。
慕容公子就在眾人的眼前，眾人就在聽云崖下。
弦斷的聲音入耳，那張錦瑟霍然在慕容公子身前飛旋，如同碧落上迅捷閃過的流星，如同滄海間不知所終的漩渦，五十弦盡數(shù)斷絕。
一口血噴出，鮮紅璀璨，好像是綻放的煙花，又好像是激射而過的彗星。
慕容公子即將摔倒的時候，鐵鷹的雙手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又有一口血噴出，濃黑黯淡，猶如夢斷時分的一抹夜色，猶如無人與訴的憤懣。
流云居士嗅到了血腥氣息，便知道南宮不忌這一局不僅輸了，而且受了很重的內(nèi)傷。
他俯身攙起面色鐵青的南宮不忌，南宮不忌的眼神里依然一片漫無際涯的虛空。
有的人眼神里的虛空是白晝，是茫茫大道，是蒼蒼瀚海；有的人眼神里的虛空是黑夜，是沉沉欲望，是深深淵藪。
南宮不忌這個時候眼神里的虛空當然不是頭一種。
四
聽云崖一派寂寥。
云靄寂寥，雜樹寂寥，高臺寂寥，甚至這群血性的江湖好漢也沉入寂寥。
那張錦瑟落到高臺之下，上面除了斷弦，還有慕容公子的血。
血已干，酒正暖。
黃裳女子手中握著剛剛溫過的一杯酒，遞給依然扶著慕容公子的鐵鷹。
賣酒的夫婦神情沉郁，瞧著慕容公子，又瞧了瞧一張國字臉兩道橫眉的鐵鷹。
酒杯已經(jīng)送到慕容公子的唇邊，卻聽到波的一聲，杯碎酒灑，灑在慕容公子的胸前。
鐵鷹霍然瞪大了一雙鷹眼，剛剛還執(zhí)著酒杯的手逸動著酒香，滴著酒水。
酒杯是被人用一指勁力擊碎的，能在神目如電的天下六大神捕之下鐵鷹的眼皮底下使出如此手段，而鐵鷹卻毫無預兆，整個江湖似乎并非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