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煙雨還在下,雖然時緩時驟卻一直在下。
煙雨中飛起了很多紙錢,從東邊的街口一路飛過來。
煙雨和紙錢一同在長街上飛舞,這條街仿佛成了一場十幾歲的孩子做的噩夢,醒來后一輩子都心驚肉跳的噩夢。
五口棺材被五輛馬車送到了李家老店的門外。五輛馬車居然只有一個人在趕,趕車的人居然還是個瘦如螳螂的和尚。
這五口棺材送到的時候,李老老板正鬼使神差地從三支梅花針奇襲下逃過生死大劫。
這世上有許多巧合,但是李老老板莫名其妙避開要人命的三支梅花針,絕對不是巧合。
只有白癡才會認為這是老天救人于死亡邊緣,那個賣糕餅的老婆婆看似老眼昏花,卻絕對不是個白癡,而且一雙眼睛比鬼還毒比狼還利。
江湖上眼睛比鬼還毒的老婆婆只有一個,就是這個賣糕餅的鬼眼靈婆陰三姑。
陰三姑其實還不到被人叫做婆婆的年紀,不過她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人稱為鬼眼靈婆。因為她那個時候長得就已經(jīng)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婆婆,而且天生一雙能夠看清蒼蠅是公是母的鬼眼,天生一雙能夠瞬間就打出七八十種暗器的靈手。
陰三姑手里捏著七八個個桂花糕,似乎沒有瞧見李老老板剛才所經(jīng)過的生死大劫,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道:“婆婆的桂花糕最好,香得要人命,你的客人一定喜歡吃?!?p> 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哆哆嗦嗦地要遞給仿佛驚魂未定的李老老板。
仿佛驚魂未定的李老老板有些遲疑,想退又不敢退,想接又不愿接,驀地眼前的煙雨似乎化作了一簾幽夢,七八點閃動著幽光的蝴蝶向他飛過來。
陰三姑哆哆嗦嗦的聲音還在殷勤地叮嚀,似乎是慈祥的老母親在叮嚀自己的孩子:“這桂花糕還很熱,千萬要拿好了,跌在地上就吃不得了?!?p> 桂花糕已經(jīng)跌在地上,那七八點蝴蝶就是從還很熱的桂花糕里飛出來的。
那當(dāng)然不是蝴蝶,而是鬼眼靈婆的溫柔銷魂梭。據(jù)說死在這種暗器上的人臨死前都仿佛倒進了溫柔銷魂的懷里,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
李老老板倒下了,卻倒在了那輛小車上,小車滴溜溜飛旋了三圈,旋出了溫柔銷魂梭密織的死亡羅網(wǎng),也飛出了陰三姑能夠再施辣手的目力所限。
李老老板似乎是再得上蒼恩寵,又一次死里逃生,他仿佛醉酒一般忽忽悠悠地從小車上滾了下來,竟然釘在了煙雨和紙錢密密縫制的長街上。
陰三姑已經(jīng)沒有了再故弄玄虛裝瘋賣傻的耐心,桀桀怪笑著舒展起因為裝模作樣而暗暗叫苦的手腳,道:“沒想到這里藏龍臥虎,居然還有比老婆子還會裝瘋賣傻的高人?!?p> 李老老板苦著臉,似乎對她的話聽得懵懵懂懂,道:“這里怎么會有什么高人?高人都去了望海樓和云來客棧,哪里會照顧老頭子的小客棧?”
趕車的和尚就停在李老老板的身后,這個時候突然開口,問道:“請問施主,這里是不是城西的李家老店?”
李老老板仿佛才醒了過來,沒有轉(zhuǎn)身,道:“這里的確就是李家老店,不過咱們小店雖然生意不好,卻從不接待和尚,尤其是送棺材的和尚?!?p> 和尚對他的無禮毫不在意,依舊很客氣地道:“貧僧不是送棺材的,而是賣棺材的。貧僧聽說李家老店這里今夜要死五個人,覺得有生意可做,就過來賣棺材了?!?p> 和尚居然做起了賣棺材的生意,端的是亙古未有的奇聞。
李老老板對這咄咄怪事似乎居然信以為真,道:“不知和尚要把棺材賣給哪位施主?”
和尚對自己所做的生意極為用心,居然從懷里摸出了一串念珠,權(quán)且當(dāng)做算盤,一顆顆專心數(shù)著,嘴里答道:“當(dāng)然是要賣給死人,一口棺材裝一個死人,五口棺材就要裝五個死人?!?p> 李老老板似乎很認同和尚的話,道:“和尚說得千真萬確,棺材當(dāng)然要賣給死人。五口棺材剛剛好裝五個死人?!?p> 和尚又將手探進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一張紙,認認真真地瞧著,身邊的煙雨和紙錢似乎對這張紙也極為好奇,漫漫颯颯地吹過來。
和尚咦了一聲,道:“這要買棺材的五個死人端的是蹊蹺,竟然是一個姑娘,一個老婆婆,一個要飯的,一個算卦的,還有一個是和尚。卻不知這個要買棺材的和尚是哪一個,莫非就是貧僧?”
江湖上有一個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做秦皇殿。江湖人對這個地方只聞其名,卻從來沒有人去過,不僅是因為這個地方神秘莫測,而且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地方到底在什么地方,甚至秦皇殿的人也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個地方在什么地方,那么這個地方無所不在,也無所在。
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每一個有人的地方都是秦皇殿,每一個有人的地方也都不是秦皇殿。
秦皇殿里的人都是殺手,秦皇殿里的人也都是被殺手殺的人。
江湖上雖然沒有人知道秦皇殿在哪里,有哪些人,卻都知道秦皇殿的一條鐵律。
殺不死別人,就要被別人殺死,絕不能有殺不死人卻活著回去的人。
李老老板似乎也聽說過秦皇殿的事情,所以他陡然挺直了身子,一雙迷糊的眼睛登時澄澈。
他是李家老店的老板,絕對是,他也是一個江湖人,肯定是。
“和尚說要買棺材的人中有個姑娘,不知道是哪個姑娘?”問話的人不是李老老板,是一個姑娘。
聶小倩走進了煙雨中,猶在飄飛的紙錢似乎更有愛美之心,癡癡地追隨著他。
“和尚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精明,對死人的事情糊涂。姑娘要問死人的事情,應(yīng)該問我這個算卦的。姑娘放心,我的卦金要的不多,剛剛夠買一口棺材就好?!?p> 算卦的人終于等到了生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所以他非常唐突地毛遂自薦了。
“佳人不可唐突,我這個要飯的瞎子雖然瞧不見,卻從姑娘的聲音里聽出來她一定是個佳人。”
聶小倩透過一簾煙雨終于看清那個賣唱要飯的人是個雙目失明的人。
別人雙目失明是有眼無珠,而這個賣唱要飯的人卻天生沒有眼睛,該長眼睛的地方居然連條縫都沒有。
大白天見到這個人都會要人半條命,若是晚上遇到他一定沒了整條命。
算卦的人一臉急于做生意的緊迫相,一只手含在袖子里掐算起來,口中念念有詞:“文王演八卦,世人問吉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袖中。姑娘若問今日事,早有定數(shù)在冥冥。”
陰三姑猶如一縷輕煙被煙雨吹到聶小倩身前,道:“不要聽他的鬼畫符,今日要死的人不用算,也一定有姑娘你了。”
聶小倩問道:“為什么一定有我?”
“因為姑娘你的命很值錢,有人出了一萬銀子要買你的命。和尚慈悲為懷,所以奉送姑娘一口棺材?!焙蜕械氖峙镜嘏脑谝豢诠撞纳?,那口棺材疾如暴風(fēng)向著聶小倩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