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山遠水,茅亭石臺。清幽琴聲翻越峰巒,飛掠煙波,與來人的詩號相和。
“誰人寂寞照孤芳?夜半無眠話影中。欲訴多情琴不語,應(yīng)憐明月怨絲桐。”
臨江一曲終了,逍遙游止弦起身,平禮相迎:“好友,你遲了一刻間。”
“多用了半盞茶——”明月長泠看著逍遙游坐下,揮袖在江邊化出一盤棋局,“又花了一點時間爬山?!?p> “看來,這地方選對了?!卞羞b游望著一白獨霸的棋盤,困惑而好奇,“縱橫十九路,捭闔天下事。你平日深居簡出,閑里偷懶,是要如何縱橫天下?”
“偏安一隅,不代表任人侵門踏戶。”
明月長泠執(zhí)黑落下一子,引來逍遙游質(zhì)疑的話語:“天元開局,腹背受敵,是自信,抑或是挑釁?”
“天地大同,八方呼應(yīng),黑龍橫行?!泵髟麻L泠夾起一枚白子,占據(jù)逍遙游始料未及的對角,“欲斷龍脈,先抽龍脊。”
“嗯?”逍遙游見她停局收棋,不解道,“這就不下了?”
“下一步正要開始。”明月長泠繞到逍遙游后方,擺出茶桌茶具,又取出黓龍君所贈的茶葉。
“黃山毛峰?!卞羞b游辨認出茶葉之香,對提壺取水的明月長泠道,“他真是煞費苦心,逼你入局?!?p> “麻煩上門,就是家務(wù)事,不得閑。”明月長泠手掐火訣燒水,“你不也是因為此點,才將聚會之地改在遙山遠水?”
“因為你不待見浪飄萍?!?p> 明月長泠提著水壺回返:“非是不待見他,是不待見他身上的酒氣?!?p> “有差別嗎?”
問罷,逍遙游撥動琴弦,靜候明月長泠之茶藝。
琴聲悠揚,水霧氤氳,茶香四溢。轉(zhuǎn)眼山水入杯,與友對坐共飲,閑話家常。
明月長泠輕抿一口,接上之前的話題:“當然有差別。臭是臭了點,但是該說就說,該喝照喝?!?p> 逍遙游無奈道:“上次你帶來的酒,我只喝了一杯,渾身氣血都在激蕩。真不知他是哪里來的豪氣,一邊叫著‘爽快’,一邊全部喝完?!?p> “難怪他今日沒來,怕不是還在臥床。”明月長泠舉杯感慨,“所以講,酒飲薄酒,茶品厚茶。唯淺嘗人間,方深刻紅塵?!?p> 逍遙游品著厚茶說道:“人心枷鎖,一點也不逍遙?!?p> 明月長泠搖頭笑了笑:“這叫信念。執(zhí)著不悔,最后執(zhí)迷不悟,變成執(zhí)念?!?p> “歪理?!卞羞b游喝完一杯,氣定神閑地說,“浪飄萍要我跟你講,下次別吝嗇。他認識不少刀宗的酒鬼,一壺不夠喝?!?p> “醉生夢死的人,多少都不夠喝?!?p> 逍遙游一震,垂眸悵然不語。明月長泠看穿他的心事,拿起茶壺為他斟滿茶水。
“人喚逍遙游,也難逍遙。在這神君制度深根固柢的道域,最自由的反而是那位一早消失的劍宗奇才。”
“自由的不只是他,還有你?!卞羞b游沒有接茶,凝視明月長泠道,“那一年,你同樣八歲。記得令師帶你來見,他當時的眼神,讓我過了十余年仍想不透。不過近日,我在抄錄交流的藏書時,發(fā)現(xiàn)一處線索?!?p> 逍遙游取出一卷泛黃的紙,展開竟是明月長泠的畫像。
落款無,題字是……月神。
明月長泠輕掃一眼,淡然提醒逍遙游:“這杯茶,要冷了?!?p> “冷茶,別有滋味?!卞羞b游將畫像交出,似乎不準備探究真相,“安心吧,這是僅有鬼谷傳承才能發(fā)現(xiàn)的秘密。黓龍君掌握的線索,不會比令師選定的,詩仙劍序的傳人更多?!?p> 明月長泠矜莊端坐,低眉飲茶,氣韻比圖畫更勝一籌。這種不可被記錄的美,過了八百年也未褪色,莫怪鬼谷直系奉若神明。
“前人微不足道的一筆,只剩讓后人賣弄腦瓜的價值。只有無腦蠢瓜,才會以為光動嘴皮就能讓敵人服軟?!泵髟麻L泠拿起畫像,走到江邊隨風放逐,“黓龍君先借情面,再抬身價,最后拿出籌碼,可謂做足了誠意?!?p> “所以,他真正的目標不是你?”
“墨家明鬼不假,但是理念之爭,非斗一時意氣?!泵髟麻L泠走到亭中,甩袖將琴拍向逍遙游,“比起宿敵,當然是叛徒更可恨。”
“嗯……”逍遙游若有所悟,抵住琴尾收入體內(nèi),“賭上生命的天元——好一名云棋水鏡!”
“他是有備而來?!泵髟麻L泠回憶黓龍君的要求,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一個外人,勢必成為眾矢之的。他沒自信瞞天過海,也沒把握立于不敗之地,所以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一手天元,妙極?!嫖徂D(zhuǎn)告老酒鬼,要酒自己來拿?!?p> “這就回去了?”逍遙游自縱橫家的角色脫出,復(fù)歸休琴忘譜的身份,“無弦而奏,靈動方響。月靈天音,休琴忘譜久未耳聞,不世并當世寂寞?!?p> “誰叫它的主人孤傲,為它取名為‘不世并’?!?p> “如果是取‘靈’之音、‘冷’之義,為何明月長泠不用欺凌的‘凌’?”
“好提議。再過八十年,吾會記得換一個帶‘凌’的名號。”
明月長泠祭出神品——通體瑩白如玉,寒氣繚繞,清輝朦朧;首尾雕蓮刻月,飾銀紋金,身書詩仙古風。
逍遙游閉上雙眼,品陽春白雪,聽碧澗流泉、滄海龍吟。
茶微冷,琴微冷,人微冷。
…………
月下渡口,一名紅衣女性撐筏過河。月神的畫像打旋飄搖,正巧落在竹筏之上,被她拾起收納。
竹筏停靠,紅衣女性傾篙上岸,顧盼沉吟未決。她的出現(xiàn),被一個覆面人看在眼里,悄然回稟上司。
紅衣女性有所察覺,看向不欲聲張的蘆葦。搖曳的身姿無須輕語,已然出賣眼線的去向。
下一瞬,紅衣女性有了目標。
行入刀宗轄地,紅衣女性放慢步伐,走向路上的酒鋪。三名刀宗弟子霸座暢飲,店家在柜臺邊唉聲嘆氣。
刀宗弟子邊喝邊聊,口無遮攔地罵著:“劍宗那群廢物,狗仗人勢瞧不起我們刀宗!天元掄魁過后,看他們還怎樣趾高氣昂!”“什么刀劍雙鋒,我呸!劍宗的白癡也配跟我們相提并論!”“這次奪魁之后,一定要將今日的恥辱加倍奉還!”
發(fā)泄完心頭的不滿,一名弟子舉杯欲飲。忽來一陣香風沁鼻,這名弟子眼神一偏,酒淋了自己滿身。
“喂,你……”同伴推了推他的胳膊,卻沒喚回他被勾走的魂魄。同伴云里霧里地扭頭,頓時看直了眼。
“店家,上酒?!奔t衣女性坐在鄰桌,擺出一朵赤色石蓮。光線照在花上,芳華絕代,瑰麗無暇。
“這……本店已被諸位大爺包下,無法招待?!钡昙壹钡妹昂梗哉Z盡是驅(qū)趕,“姑娘還是走吧,別打擾到小店做生意。”
“既然如此……”紅衣女性捧起石蓮,轉(zhuǎn)向刀宗弟子那桌,看起來好像要離開。
“等一下!”一名喝得醉醺醺的刀宗弟子站起,拿著酒壇晃悠悠走向紅衣女性,“酒,這里多得是。掌柜不招待,我們招待!姑娘就與我們同坐,讓我們盡情……”
話音未完,一道血痕滲出脖頸,此人當場斷首。
“啊,死人了!”店家驚恐萬狀地倒退,抱著頭縮在柜臺一角,“別殺我!別殺我!”
其余刀宗弟子打了一個冷顫,被酒色迷蒙的雙眼霎時清明。然而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們壓根沒看清誰是兇手。
就在此時,一張字條飛入酒桌,上書:
欺男霸女,誅!
“無、無常元帥!”
幾名武者嚇得屁滾尿流,跌跌撞撞盡作鳥獸散逃。但見紙條浮起敕令,無數(shù)翎毛結(jié)陣而降,送這班人黃泉贖罪。
血濺白紙黑字,無常立狀判死。兇手雖沒露面,亦無隱藏身份。
其名——
半生酆都·無常元帥!
紅衣女性自尸體上解下錢袋,來到柜前買單。店家方才已聞無常元帥之名,沒了目睹慘狀之時的恐懼。
“姑娘,這錢我不能收?!钡昙也亮瞬馏@出的冷汗,“雖然他們在我這邊賒欠慣了,但是私取錢財也會受到無常元帥的懲治。我們受無常元帥恩惠,不能變得跟死在他手底的四宗敗類一樣?!?p> “錢,是吾所??;酒,是彼所請。”紅衣女性拿起一壇未開封的酒,在暗處之人的注視下走出酒鋪,“無常元帥要找,也是找吾,而若神嘯刀宗問罪,汝便提吾之名號——血月孤紅?!?p> 店家看了看幾個錢袋,又看了看離去的艷影,不知所措地撓頭。
“寂夜鳴琴朔雪風,流光照劍舞寒霜。驚弦織語情為寄,血染飛英一點紅?!毖鹿录t行至竹林,放下酒壇,置入石蓮,回身詢問尾隨之人,“黑暗的英雄,汝不去貫徹自己的正義,跟蹤一個外鄉(xiāng)客做什么?”
話甫落,竹林內(nèi)詭霧彌散,邪氛籠罩。一張紙條疾如令箭,射向血月孤紅眉心。
血月孤紅血眸一凝,焚盡“缽曇摩羅,伏法”六字。無常元帥身影驟現(xiàn),臉譜陰陽,頭插雉翎,裝扮殊異如戲。
“吾為魔羅,汝是佛是道?是驢是牛?道域傳說——”血月孤紅指向無常元帥,“與中原神話,共演一臺戲吧!”
天上紅塵灑落,微冷如霜。無常元帥雙手掏翎,鮮紅披風在殺氣中飛揚。
戰(zhàn)斗,就在無聲中拉開序幕。
血月孤紅左掌微翻,漫天紅雪凝滯;無常元帥右腳輕踩,連環(huán)術(shù)陣排布。殺意激起瞬間,紅雪旋舞,將無常元帥包裹在內(nèi)。
然而雪聚紅蓮歸來,無常元帥卻是不見蹤影。血月孤紅信手拈花,漫無目的地踏出一步。
這一步,陣法啟動,層層疊疊的術(shù)環(huán)升起,如同緊箍連續(xù)收縮。血月孤紅從容不迫,拋出紅蓮散華破陣。
埋伏失利,無常元帥搖身再現(xiàn),烏騅鞭打向血月孤紅背后。血月孤紅早有預(yù)料,避開烏騅鞭的同時,勁掌探向無常元帥面門。
無常元帥旋身后撤,烏騅鞭半收在側(cè),逼得血月孤紅暫避鋒芒。
下一刻,伏藏的暗流震爆,巨大的沖擊掀起煙塵,遮蔽本就昏暗的戰(zhàn)場。無常元帥持鞭戒備,步履騰挪間再結(jié)術(shù)陣。
突然,一道掌氣破開迷障,直擊無常元帥而來。無常元帥橫鞭抵擋,飛旋入空甩掌還擊。
雙足落定,無常元帥下拉雉翎,力聚一點蓄勢待發(fā)。
“登臺數(shù)載扮梟雄,陰陽變、眼底迷茫。掏翎三笑唱分封,無雙面、戲外猖狂?!?p> 低沉的女聲吟哦,血月孤紅無傷現(xiàn)身。無常元帥一松雉翎,羽刃如雨連綿射出。
面對密集攻勢,血月孤紅運掌迎上,踏步奔逸欲越雷池。
爆炸連環(huán)觸發(fā),無常元帥看不清狀況,卻能聽清迫近的腳步聲。只見他挽鞭直刺,銳勁穿透血月孤紅胸口。
血花四散,血月孤紅竟是面露微笑。
這笑容一見如舊。
無常元帥愣了片刻,乍見血液回流,化作血絲自血月孤紅的傷口噴出。無常元帥猝不及防,被這道血絲鉆進胸膛。
血絲入體,迅速污染體內(nèi)血液,順著經(jīng)絡(luò)不斷侵蝕。無常元帥愕然后退,運指急封周身大穴,隨即以幻術(shù)分化迷蹤,消失在血月孤紅眼前。
“反應(yīng)很快?!毖鹿录t沒有追擊,走向放在地上的酒壇。
戰(zhàn)況激烈,幸有石蓮的力量保護,沒讓允諾浪飄萍的酒遭受波及。
過了一陣,飛絲帶著新鮮的血食回返。血月孤紅輕點傷口,血絲鉆入其中,立刻修補肉身的損傷。
經(jīng)此一戰(zhàn),無常元帥不會再阻礙她的行動,而她通過對戰(zhàn)中的觀察,幾乎掌握這個道域傳說的真面目。
“缽曇摩羅?!毖鹿录t收回石蓮,對著艷紅的酒液呢喃,“佛敵的名號,不該傳往道域。無常元帥不是來往中原,便是擁有中原的人脈。其術(shù)法武學(xué)、根基功體,并不難透析。疾惡如仇的正義黑暗——”
草廬之內(nèi),明月長泠撫摸琴面,自言自語:“會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