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趴在洲頭橋洞最里部,一雙手上全是血跡,他把上衣撕開,撕成一條一條的捆在手上,捂著自己正在不斷失血的腰腹,視線也漸漸被紅色的血跡模糊,但是他仍是努力睜著,想要再看會兒這個打滿了馬賽克的世界。
任務(wù)成功之后,組織明確要求自行了斷。
現(xiàn)在他不用自行了斷了,中了兩槍,他快死掉了。
他還在等人,等一個給他收尸的人。
組織上還要確認他到底有沒有徹底斷氣,需要一個人來確認。
這個人就給他收尸。
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渾濁的眼神里浮現(xiàn)出一絲絕望,在意識模糊之際,終于聽到“咚咚咚”的聲音在這片水地上響起,有個人走到這個無人問津的橋洞角落,高跟的鞋子在地面上踢踏作響,搖曳的身影隨著深入而慢慢縮小,最終在他身前停下。
“來了?!彼p聲道,不是故意放低聲線,而是因為他身上嚴重的傷勢,讓他無法發(fā)出較大一點的聲音,“你來了?!?p> 他重復(fù)了一遍。
女人沒說話,只是蹲了下來,異香撲鼻。他使勁抽動自己狗一般的鼻子,“輕松”聞出涂的是他昨天送的“眼鏡蛇”三號香水——而且剛噴下不久。
它的味道也如同眼鏡蛇一樣有辨識度,危險而迷人。
女人遞給他一根香煙,疼痛讓他的雙手有點不聽使喚,但是他還是顫抖著伸出右手,夾住了那根短細的女士香煙,又努力伸出食指,用一小簇火苗把它點燃。
“怎么,我快死了才想起過來看看我?”王明聽出,聞出,甚至看出是她,使勁睜大眼睛,但是血跡混合著噴出的煙霧,讓他還是看不清這個陌生又熟悉女人的臉,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困惑和一絲憂郁,“你知道我最遺憾的是什么嗎?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到底長什么樣子。千面?!?p> “不需要了,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女人站起來,居高臨下,淡淡說道,沒有一絲感情,就像是一直以來的例行公事,毫不在意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你流了很多血,已經(jīng)快死了。”
女人過來不是安慰他的,是確保他已經(jīng)死了,或者,他會順利“死掉”。
即便是王明早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此刻只是等她來收尸而已,也不免在如灰燼般零落的心里產(chǎn)生一些有破滅的情緒。做了她這么久的工具人,到死了仍是被當做工具一樣,無論如何也有一些不甘才對。
“你臉上有死亡的恐懼,在我的小隊里真是少見?!鼻嫘σ庥呐律砬暗倪@個人看不見,她也保持著笑意,“所以,好好去死吧。”
“哈哈哈哈哈,一直是這樣,便是對的嗎?”王明突然用盡全力大笑,“兔死狗烹,我一直只是一條聽話的狗罷了?!?p> “你不是狗,你是我們第五小組的五號。”女人聲音依舊清冷,但是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所以我才會親自過來,不然,叫這里的清道夫過來收尸就好了?!?p>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把我們當成了工具還是什么值得利用的東西。兩年前二號死了,你甚至都沒有為她流下一滴眼淚。”王明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只在橋洞中緩緩消失,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回聲的響動,他明白,自己這是回光返照的前刻,“鱷魚的眼淚,就這么值錢嗎?”
“你現(xiàn)在不懂,將來也不一定會懂,但是不管去了哪里你都要記得,第五小組的榮耀是我們所有人的榮耀?!彼f完,隨手把煙頭丟在地上,轉(zhuǎn)身離開。
滋滋啦啦的聲音在她身后漸次響起,她的腳步加快,咚咚的腳步細密地響起,最后幾乎是跑也似地離開了這個橋洞。
王明心中驚訝,不知道她最后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都快要死了,怎么會有將來。怎么會有“不管去了哪里”?
但是那語氣似乎帶著一些輕松,一些愉悅,一些狡黠。所以他來不及深思,第一時間就聞到了油的味道。
是石油。
剛剛千面扔下了一個煙頭。而石油遇火,會爆炸。
他身后冒出冷汗,又很快洶涌而來的四面八方熱氣蒸干,他陡然醒悟,急速收攏心神。
——未燃盡的煙頭點燃了石油,在橋洞中轟轟然炸響。這個橋洞里的積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全部變成了油,這些沒有充分燃燒的石油在橋洞底燃起熊熊大火,但是隨著他心神驟然收攏,火勢也驟然聚攏,環(huán)繞在一人身上。
剛好,洲上的煙花剛好開始,從六點半持續(xù)到七點鐘,半個小時,大多數(shù)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璀璨的煙花上,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橋洞的位置,即便注意到也只是看到火勢陡漲了一瞬。
在煙火的噼啪聲中,橋洞中的聲響也被掩蓋了下來。
王明渾身被火焰包裹著,感覺分外舒適,像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里。
他死掉的皮質(zhì)層迅速恢復(fù),細胞一個接著一個長起來,血液在剛長出來的血管里奔騰。骨髓以及內(nèi)里的神經(jīng)元和血管也飛速鏈接,神經(jīng)間質(zhì)與神經(jīng)遞質(zhì)在神經(jīng)元間之中飛快輸送,他破碎渾濁的眼睛中世界漸漸清晰起來,是被打破的視網(wǎng)膜和視網(wǎng)膜晶體連接在了一起,甚至他斷掉的骨頭都開始在續(xù)接處生長,吱吱呀呀像是有人在搖動樹木。
他就是一棵一級實驗室里“正在飛速成長的樹”。
如果有人在他身邊,甚至能聽到骨頭生長的聲音。
他感受到自己身體恢復(fù)思緒又有了一會兒跑神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很早很早,在他加入組織之前,千面對他說的一段話。
“你在加油站里爬出來的時候,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鼻嬲f道,“所有人都死完了,變成了一坨黑炭一樣的東西,甚至拿到那撮灰都沒辦法做基因組對比的程度。但是你從那堆廢墟里爬了出來,毫發(fā)無損,我們洗干凈你的臉,發(fā)現(xiàn)竟然比剛出生的嬰兒還滑,那時候,你三歲?!?p> “爬出來的時候,你在笑?!鼻嫜a充道,看著他,眼神似乎在盡力還原那天看到怪物一般的錯愕與驚訝。
王明毫無印象,但是不妨礙他想象那副場景的畫面感。
一個渾身赤裸的孩子從加油站里爬出來,臉上掛著微笑。
略微有些滲人。
但是他這幅樣子幸好是在橋洞里,如果有人拍下來,會引起無盡的恐慌。
他渾身被火焰包裹著,像是一大團火中孕育了一個孩子,身上白皙嫩滑,沒有一絲無垢。
想到等下自己也要以這幅面貌出去,他自顧自地搖了搖頭,他轉(zhuǎn)頭看著東邊,視線穿過火焰,穿過橋墩,穿過鐵皮的屋子,看到了橋邊的垃圾站。
快到晚上,等到放完煙花之后,垃圾很快就會被運走……
人潮洶涌的觀景臺邊,隨意瞥了一眼江對岸的橋洞,千面昂著頭,腳步很輕快,清麗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微笑。只有在絕密檔案袋里,會出現(xiàn)王明的真正死因。
而在那個檔案袋里,出生證明,學(xué)歷證明,家庭成員,死亡證明會被放在一起,被歸類到“A”級的絕密柜子中,還——挺有意思的。
王明根本就不會死。
當然,她上交的報告絕對會被判定為“任務(wù)失敗”——雖然任務(wù)目標已經(jīng)死得不能再死了,但是附近沒有發(fā)現(xiàn)執(zhí)行任務(wù)5號特工的尸體。
因為5號特工再也不是5號特工,而是一個有著秘密身份的隱藏特工,代號“煙火”。
她笑的原因還有一點,知道這件事的人包括王明,應(yīng)該不超過五個。
浴火重生這件事情,已經(jīng)超過許多異人的想象了。
一江之隔的大橋旁,王明赤裸著上身,從橋洞中爬出來,一張漆黑的臉上仔細看去竟然會生出光滑兩個字的觀感,他下半身套著麻布袋和塑料袋,用浸濕水的麻布繩捆住,雙腳也光禿禿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低頭走著。
走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傷心得很,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雖然不知道千面為什么救他,但是他剛才仿佛被封印的情緒全部爆發(fā)了出來。
他渾身的裝束都來自垃圾桶,因為要放煙花的關(guān)系,這邊河岸上的人都被清空了。如果有人在這附近,,他們都會覺得這個人是個瘋子,或者是個乞丐。
但是在他哭的時候,肯定還有人會覺得,這是個很傷心的人。
煙花還沒放完,他呆呆站在原地,又轉(zhuǎn)頭看著滿天的煙花,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他不確定在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以什么“靈魂”,“靈體”之類的存在著。
不過不管這么樣,他現(xiàn)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回家。
只要找到妻子和女兒,他就能確定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