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蕙公主回到霞飛那天,陳三公子被罰跪了祠堂。
他終究沒能見到鄔曼。
不僅是他。就連裴家來人,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馬車進(jìn)了城門。又被宮里人接進(jìn)了宮里。
白家的人也迎到了城門口,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原本坐在馬車中的白七走了下來。白家接回了白七。
許寧帶著木梅、木蘭、木竹和木菊候在一邊。傳旨的袁公公滿面的笑意,卻再沒讓一人靠近車輿。
陸然和陳治昭混在人群里,陪著看了一場熱鬧慢慢散場。
一個不起眼的小廝,帶著趙零露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趙家。
裴世雋沒和裴家人一起,一個人坐在臨窗的地方獨(dú)自喝些涼茶。他望著皇城的方向,久久不肯離去。
從前,他們送她離去;如今,他們又盼她歸來。
……
諾大的皇宮,可真荒涼。鄔曼在宮門口處下的馬車。
自稱是袁公公的人,走在前頭。挺直著腰。
不忘好意提醒:“姑娘,宮中重地,請謹(jǐn)言慎行。”
鄔曼低著頭。姑娘。重地。謹(jǐn)言慎行。
她素來知道他不喜歡她。原來,涼薄至斯。
鄔曼低聲應(yīng)了句好,沒去理論。她是昌央國的靜蕙公主,五歲時有韓陽城做采邑。
當(dāng)今天子說她貴而能儉、無怠遵循、軌度端和、敦睦嘉仁、儀靜體閑、蘭情蕙性。賜她“靜蕙公主”做封號。
她有御賜圣旨。就憑此,足以治他不敬。
鄔曼沒有發(fā)作。她如今只身一人。鄔曼于是想起了,圣旨。
她把它交給了蔚山上的那個公主。她代她應(yīng)付過許多她不愿意應(yīng)付的人和事。
如今她還好嗎?
越走越深入,卻依舊不見一人。鄔曼心里的不安一點點放大。
幸好沒有帶上小七。一步步邁進(jìn)光線并不好的宮殿里時,鄔曼就想到。
梁帝是在偏殿見的鄔曼。說是偏殿卻很大。鄔曼沒進(jìn)過宮,不知道這是哪里。
說來好笑,如果不是偷偷跑出去過幾次,她恐怕還沒見過她的父親。
父親。她一步步走近了深深的宮殿,看到了穿著素服的梁帝。
他坐在正中間,面前放了一張很大的檀木桌子。桌上放了盞大大的宮燈。
梁帝拿著折子,在圈點。見她進(jìn)來,也未見停下來。
袁公公在一旁低低的咳嗽。
鄔曼忙收回了目光,屈膝跪了下來:“兒臣恭請父皇圣安。”
空空的宮殿里,安靜地嚇人。鄔曼以頭伏地,沒有起身。
啪。梁帝把折子隨手扔到了桌上,臉上冷肅。
鄔曼低著頭,沒能看到。
“起來回話吧?!?p> 鄔曼慢慢的起身,就聽到一道渾厚的男低音在宮殿里盤旋:“給這位姑娘搬把椅子吧?!?p> 鄔曼沒有再說話。有沉悶的開門,和關(guān)門聲,細(xì)碎的腳步聲。
“這位姑娘”沉悶地砸在心口。五歲那年,他說:無詔不得回霞飛。
十四歲了,他詔她回來。稱呼她“這位姑娘?!?p> 她抬起頭,滿腔的委屈和失望注入了眼眶。她想問問他。
“想知道原因?”梁帝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笑意。
像是嘲諷。
“阿袁,去喚曼兒過來吧?!?p> 鄔曼木木地跟著轉(zhuǎn)過頭去,再轉(zhuǎn)過身。卻看到袁公公手里捧著本已經(jīng)攤開的手札。
那是阿娘的字。
“這是矜萍的字,你素來喜歡收藏她的物事。想必能認(rèn)得出來?!绷旱酆湍赖哪樕χ蛄克谋砬?p> 矜萍是先皇后裴雅的字,鄔曼很小就知道。也知道阿娘有記事的習(xí)慣。
她伸手接過手札,那是梁安六年的舊事。手札上寫著:
“梁安六年冬月廿九,小雨。
杏兒誕下了女兒,她和小朱都很難過。孩子還那么小,卻要與我一般,余生與蠱為伴。
她說孩子既沒能逃開,她想讓她與小公主相伴。我思來想去都以為不妥。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已虧欠她太多。但孩子還小,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況且,杏兒已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了,我又怎么忍心叫她再失去一個女兒?!?p> “梁安六年臘月初七,晴。
棋云今天跟我說,漠北這個時候正在大雪。千里冰封,孩子們可以在湖面上奔跑嬉戲。
冰下有一串串氣泡,天地間都是一片白茫茫。他說,有些匠人會把大塊的冰刻成可愛的模樣,站在街頭巷尾。
我認(rèn)真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有趣。如今,我去不成了。
豆子還很小。夜里她哭了兩回。奶娘沒有喊我,我卻知道。
余生唯愿她,一生平安順?biāo)?,平凡而自在?!?p> 這兩篇,她看過。收在蔚山上,她的書屋里。
鄔曼抬起頭,就看到袁公公捧著的手。她面無表情地把手札合起來,重新放到袁公公的手上。
她心里隱約有了猜測。抬起來,向著梁帝看了過去。
“這是我的手札。怎么會在這里?”垂下眼瞼,復(fù)又睜開。她問。
“公皙曉鷗說你聰明,也不過如此?!绷旱劭粗袅颂裘肌?p> 公皙曉鷗……
“阿寧取了我的手札給你?”
“放肆!”袁公公呵斥。
梁帝卻擺了擺手:“無妨。今日沒有旁人。不講規(guī)矩體統(tǒng)。阿袁,你出去替我迎迎靜蕙公主?!?p> 鄔曼轉(zhuǎn)過身,震驚地轉(zhuǎn)動著身子,視線追隨著袁公公。他躬著身子,拱了拱手,然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她看著那個笑容和睦的人,內(nèi)心一片荒涼。原來都已經(jīng)找了人來替自己啊。那么,該是活不下去了吧。
梁帝又看著她笑:“手札從來也不是你的。
朕見你對矜萍倒有幾分真心,心疼你沒有娘親疼愛。借你做個慰藉。
你不是朕和矜萍的女兒。那時候我們沒有能力保護(hù)曼兒。所以,有了你。
于情,我們對不起你。所以朕給了你父親無上的榮耀。朕賜他谷越城,封王封地。
于理。于理,這件事,沒有道理。你替曼兒受了許多苦。所以朕可以在適當(dāng)?shù)姆秶鷥?nèi)補(bǔ)償你。”
鄔曼聽明白了。“不可能。阿娘從來都沒有同意過。我就是阿娘的女兒。”
梁帝聽完哈哈大笑?!皼]錯,她沒有同意。可她記性不好,認(rèn)不得自己的女兒了。你想想那年臘月底,還發(fā)生了什么。”
鄔曼閑時很愛看書,尤其喜歡翻先皇后留下的那箱子手札。寫在手札里的舊事,她記得清清楚楚。
那年臘月,奶娘抱著自己偷偷跑回了家,說是家中的小兒子生病,她放心不下。
她又怕小公主無人照顧,所以便偷偷抱著公主回了趟家。
“梁安六年臘月廿一,晴。
豆子終于找回來了?!?p> 鄔曼臉色發(fā)白?!安豢赡?。”她看見他肆意地笑。怒目圓睜:
“你根本不愛娘親。你編織這些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拿到阿娘手里的東西。
你收買了我身邊的人,自然知道我不會為你所用。
你真的相信隨便找個女子來,就可以代替我嗎?
你憑什么相信,外面那些人,就會相信你,任由你擺布?
骨肉親情在你眼中,也可以拿來利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