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烈代表買家,更是閔泰這樣的大主,坐在宴席右側(cè)長桌的第一席。
他的對面便是齊正明,一個面目紅潤如章玉權(quán)一般富態(tài)的中年人。
屠烈這邊往下,都是冰府的商人,無疑是借機與這位督員多聊幾句,保不齊哪句話就觸動了商機。齊正明那邊則是躡風堂的各大主事,整席下來一共十二人。
屠烈只是個掛名的督員,這一路上隨在身邊之人才是閔家真正的督員,關(guān)于這逢場如何作戲,話至多說到幾分,沿途早已灌輸許多,這個局屠烈倒是不慌。而且從那人的說辭來看,閔家乃是裕芝齋的老主顧了,沒人會把屠烈當外人。
一上來,章玉權(quán)說了一些“長途勞苦”“感念在座”的客套話,旋即便是推杯換盞,緊接著便滿是“南南北北一家親”的意味了。
與施家相比,冰府商界這些人只能算是二流,巴結(jié)諂諛閔家不必多怪,而對面又是只管運貨的通號,場面越融洽越代表前路越暢。吃定一府本是一家通號不敢想象的事情,可此時看來躡風堂大有成為第一家的可能。
屠烈神情自若,不管那些人說什么,“容回一稟”“但聽東家”“定然詳探”“共贏為上”這些萬能金句輪番著用,凡是細的東西屠烈一概應付。冰府商家們卻也不深鉆,他們的實力和林震元差不多一個級別,能讓閔泰記住一個名字已經(jīng)是不得了的事了。
外面風聲勁烈,章玉權(quán)在冰府商界的地位又非同一般,能入此席的商家必定都是至信之人,對面都是有肉便沖的狼,此刻操的這個局,不免讓人心念翩翩。
酒過三巡,齊正明忽然起身舉杯,“章頭家莫要見怪,齊某此來備了好物,也想聽聽高人之見,冰府大商俱在,這等場合可不多得?!?p> 此一言正合章玉權(quán)心意,這一席占全天時地利人和,同樣的話這功效得看什么人說。
至于這位神通廣大的人,冰府商界早有耳聞,那些與章玉權(quán)甚為熟識的人也曾得過這位大師的指點,對這當眾現(xiàn)身早已期待許久。
不多時,眾目齊動,大廳的入口處,一位青衣長者邁步而入,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在座之人都站起身來。
這一幕足見老者掙來的聲名,其預料無有錯漏、其見解豁朗超然,凡依其言之言都是格局之變、大路之通,絕非欺世盜名之輩。無形間,正也因為此人,把一府商界黏合起來。
大師走進之前,廳中怡人養(yǎng)目之物已然備好,正中一塊寶石,似一面縮下來的陡崖,光滑卻不失紋理,從上到下色彩飛花,如晨云夕暉組疊一處,細里之間有春夏之蔥、秋冬之藏,端的一件絕世立璧。
果不其然,滿意之色溢于其表,大師繞步三匝,徐徐款款,沉其思、頤其神,妙然頷首。不過周邊當世大家黃尊石的書法,卻讓大師目有不盈,此間之人并不見怪,大師乃是書法高人,所諳所遇非尋常之人可道。
賞閱良久,大師緩步而前,此席用意不必多言。
“正所謂人之兇吉難卜,商之通理如是。今時諸君共襄一席,老夫以為正是一界改換之時。得機不決,難有再復,眼下冰府風聲無需多言,隆天之事非我等可議,拓地之舉卻正勠力之時?!?p> 此間妙處在于,歸根結(jié)底大師是個局外人,局外人的話能入心當入心,不能入心無傷情面,這里頭的道道可比在座拎出一人適然得多。
少許鋪墊之后,大師步入正題,“諸君皆臨,意味冰府一界齊整,諸君同心,意味今后百商南下,此為其一;齊堂主親臨冰原,所求亦是闊大臺面,通行之道不做旁言,此為其二。惟有這兩者相合,方能借助這道風聲,將從前的悍烈者、跋扈者掃出冰府商界,若此間諸法有道,不論千年之期何種結(jié)局,都將立于不敗之地!”
“世間從無固定命理,人事絕無百代永昌,看似氣運不足、看似人力不繼,實則諸端都是虛象。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人方得轉(zhuǎn),消消長長方為定數(shù),惟有這般永動才是天地之奧義?!?p> 在場之人無不頷首,大師說得含蓄,但這所謂定數(shù)人皆有數(shù)。
可這般口口聲聲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大師自己卻越發(fā)僵硬下來,也不知怎的,自打自己開口便覺一道寒光綻個不停。這章玉權(quán)齊正明安排的局,大師自是放心踏實,便也不曾細查此間究竟是哪些流流道道。
凝定下來細看幾分,大師忽一陣栗然,這才發(fā)覺到席間有一位頗為陌生之人,一個他在冰府從未見過的人。
片刻之間,四目相對。
陌生,是當下的陌生。
熟悉,卻是久遠的熟悉!
骨碌碌碌……
不知怎的,大師手中的瓷球忽然脫手滾落而去。
早在他進來時,屠烈的眼睛便一刻都沒有從他身上離去,不管他觀什么好物、說什么商理,屠烈都不曾多念一分,他滿心的思緒都是這個人!
“你兒欺師,狡詐得很!”
“老谷子,我知你家富足,但人生一世焉能不諳學問?倉廩再足每食不過一簞一豆,而學問是經(jīng)世傳寶、天人永饗,圣賢有云,衣食之歡為壑,經(jīng)綸之修以平!”
屠烈這輩子就遇見過一個教書先生,所有與學堂有關(guān)的記憶都離不開此人,哪怕把黃泥認成黑土,他也不會忘記這位先生的樣子。
在先生眼里,他這輩子也沒有見過比屠烈更頑劣的學生,別人在學堂誦書,他在堂外的高樹上掏鳥,別家的孩子老老實實聽學,他在課堂的最后頭向人家傳授套兔子抓獾子的方法。
誰能想到他們會在這等場合相遇,更重要的是,能走到今天是多少的血淚。所以這一瞬間,他們都呆住了,彼此知根知底,但不能對外人多道一言。
假如說破,誰又知道會衍生出怎樣的故事?會不會把自己打回原形?那經(jīng)年之事,那不盡之苦,誰知幾分呢?
“你土包子蘸紅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