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親出殯的日子。凄入肝脾的嗩吶聲在人群中穿梭，走至墳地時，呼吸里都參雜著悲痛。天氣陰暗的像極了悲鳴的內(nèi)心，凌晨時下過一場冷冰冰的雨。
雙平組織了村里八個身形比較健碩的男子去抬棺，下葬的地方離家里有七百多米，是家里的一塊兒田地。下完葬后，幫忙的人回來吃席。我在席上看到了任憶錦，她和她爸爸任大海一起來的，任大海旁邊還坐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子，看他們行為親昵，應(yīng)該是任大海的內(nèi)人。
任憶錦見我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也向我看了過來，還微笑的點點頭，接著繼續(xù)吃飯。我對任憶錦的記憶還停留在很小的時候，我們在田地里縱情打鬧嬉戲時的樣子。沒想到現(xiàn)在她長的這么大了，背脊直挺長發(fā)飄飄，言行舉止也透露著溫婉優(yōu)雅的氣質(zhì)。
來參加父親白事席的人很多，由于場地的限制，我們家只擺了八張桌子，還沒有吃到席的賓客都站在一旁等上一桌人吃完。我穿梭在幾張桌子之間慌亂地收拾著碗筷，卻沒曾想看到一個熟悉又惡心的身影。
陳力裹著一件漏棉花的黑色破洞棉衣，下半身依舊是鞋帶綁著開著大門的灰黑色西裝破洞褲，腳踏著一雙有些年頭的解放鞋。他見我剛收好的這張桌子有空位，忙不迭地拉著一個紅衣綠褲的胖女人坐下。那女人嘴角掛著口水，兩只瞳孔不能聚焦，還時不時地對著前方傻笑，她一笑就能看到她嘴里一條條稀疏的牙縫。
雙平催促我趕緊把碗筷洗出來，還有幾桌沒有擺碗筷，我朝著陳力的背影狠狠瞪一眼，就過去和幾個阿姨一起洗碗了。我的手里有條不紊地轉(zhuǎn)動著碗筷，耳邊除了低沉的嗩吶聲和嘈雜的說話聲外，還有一個格外刺耳的聲音——那就是陳力吹牛的聲音。從他那骯臟不堪的嘴里吐出來的字，尖銳而又刺耳，著實令人作嘔。
幾個洗碗的阿姨正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陳力旁邊那個紅衣綠褲的胖女人，他們都叫她瘋婆娘。聽說這個瘋婆娘原來是被我們村里一戶人家在趕集的時候撿回來的，估計那戶人家也是為村里幾個光棍著想，就把那個瘋婆娘帶回來送給了村里一個叫陳法的光棍。
我們村里光我認(rèn)識的就有七個光棍，平均年齡都在四十多歲左右。這個陳法是我們家對門鄰居。聽這幾個阿姨說，這個瘋婆娘只會吃飯不會干活，不僅吃的特別多而且還很笨，經(jīng)常第二天就被陳法發(fā)現(xiàn)她出現(xiàn)在另一個光棍的家里，每次都會被陳法帶回去好好教訓(xùn)一番。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年，瘋婆娘不知為何就偷跑了，沒想到被陳力留在了身邊。
幾個阿姨旁若無人擠眉弄眼的說笑，讓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清了清手上的泡沫借口上廁所準(zhǔn)備找個地方讓耳根子清凈一會兒。
將家里恢復(fù)如初時已是深夜了。我坐在大廳的椅子里，屋子里靜的出奇。我抬頭望著父親的遺像，父親生前不愛拍照，這張遺像還是從他身份證上扣圖下來的，實在太不像他了，沒有一點他眉間飛揚的神韻。
這兩天天氣不好，頭總是昏昏沉沉的，可能是感冒了吧?？傆X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冷纏繞著我，這種冷，冷入骨髓、冷入心臟、冷入血液，仿佛要把我整個人都變成一塊寒冷堅硬的冰。
人死后，會去哪里呢？會變成靈魂跟在家人身邊嗎？還是，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亦或是重新投胎去下一戶人家生活？當(dāng)我起身走出門外時，整個大廳里都回蕩著我的腳步聲。農(nóng)村夜晚的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但抬頭就是滿天星河。
感覺有人拍打我的肩膀，我轉(zhuǎn)身回看，是任憶錦。
“你們還沒回去?。俊?p> 月光明媚的夜晚里，任憶錦也抬頭看向滿天星河，她說：“沒呀，我明天下午才回去，我爸和阿姨他們準(zhǔn)備回來把這老房子弄一下，以后他們就不去市里生活了，市里的那套房子也過到我的名下了?！?p> 我與任憶錦這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見面也沒有生疏的語氣，反而像多年未見還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老熟人一般說著不見外的話。我找了塊臺階坐下，撐著下巴問她：“真好，你現(xiàn)在還在讀大學(xué)吧？”
大學(xué)，那個曾經(jīng)令人向往而憧憬的夢。
“嗯，對啊，我讀的外語，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對了，聽說你讀了個中專，怎么不去讀高中呢？”
她這個問題喚醒了父親帶著我去衛(wèi)校報名的那個晚上。他在小賣部紅著眼睛，叫我回來讀高中的情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一定是父母。我只恨自己，把父親的真誠當(dāng)作酒后胡言，完全沒有體會他的良苦用心。我隨著濃重的夜色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快速地吐了出來，仿佛這些腦海里想不開的事都隨著呼吸吐了出來，我裝作無所謂的說：“成績太差，就不想浪費家里的錢了。”
任憶錦“嗯?！绷艘宦暰蜎]了動靜，我接著說道：“對了，我今天看到陳力了，你還記得他嗎？”
平靜的黑暗中，我能感覺到任憶錦的身子顫抖了一下，我感到她用枯寂的眼神望著我，不堪的回憶在她輕描淡寫下跳躍不止。
“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她的話音無奈中又帶著憂凄。
我想起那個陽光明艷的蘆葦蕩，那是這輩子都無法忘懷的回憶，我說：“我想去報警?！?p> “不，不行?。 ?p> 任憶錦語氣有些著急，隨后又緩和下來，她壓低了聲音對我說：“首先，我們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證明他對我們進行猥褻，其次這件事都過去這么多年，早就過了追訴期了，你現(xiàn)在再去提這件事，治不了他就算了，還會壞我們的名聲！你想想，名聲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多么重要的事，特別是我們兩個還這么年輕，未來是錦繡前程，如果被別人知道我們的人生里有這么一個污點，那么我們的未來就完了！你懂嗎？”
任憶錦說的很對，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可我不想讓施暴者逍遙法外，他做了壞事，就應(yīng)該受到懲罰！而且，我們才是受害者，這并不是我們?nèi)松械摹拔埸c”，這應(yīng)該是陳力的污點！”
任憶錦在黑暗中摸索到我的手腕，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對我說道：“這件事就讓它爛在我們的肚子里吧，壞人自有天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你看他身邊一個照顧他的人都沒有，再過幾年等他走不動道，拿不起筷子的時候，那就是老天爺收拾他的時候了?！?p> 駭人的夜色使我瑟瑟發(fā)抖，我知道任憶錦的顧慮。
“太晚了，我要去睡了，我剛剛看了天氣預(yù)報，今夜里有大雨，記得關(guān)好門窗。還有，明天一路順風(fēng)?！?p> 我兀自說完，也沒等任憶錦反應(yīng)，就踏著漫天星辰離開了，我的腳步是那樣的輕，與來時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