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家業(yè)興旺了,言家五位老兄弟依舊像原來一樣住在言家村東面大院子里,當然不再是原來的茅草屋,而是青磚大瓦房一圈圍起來,比原來的茅屋擴大了許多,老夫人住中間,兩邊依次是大老爺二老爺,東廂房住著三老爺,西廂房是四聾子慶齋一家。五老爺舉人公盡管在外地位很高,在家里依舊最末,住在大門一進去左手邊的屋子里,一大家子幾十口人一直未分家,妯娌小姑五家小孩子一大堆嘰嘰喳喳。四房夫人毛氏精明強干,為人處事公平公正,總是搶著做公中的事。沒多久,一眾女人都服服帖帖在她的帶領下井井有條做好各種家務,包括一部分農(nóng)活?,F(xiàn)在田地越來越多,也雇了一些長工,像駱駝吳,瞎子喬,芮老三這些從江北流浪過來做幫工,看到主家待人寬厚,有盼頭,就在屋子后面搭了窩棚,一家子住這里不走了。院子里五家的小孩漸漸長大,堂兄弟足有十六個。老大家二個兒子,老二家三個,老三家二個,老四慶齋家三個,五老爺家兒子最多,六個。一如既往遵守家訓:耕讀傳家。十六個兄弟加上好幾個姊妹,先有五老爺聘請的私塾先生在家里騰空一間屋子啟蒙,等大一些再有五老爺親自授課教四書五經(jīng)。但是兄弟之間年齡差距太大,小的還在懵懂階段,大的已經(jīng)十幾歲了,先生沒法教一樣的,單獨教又沒那么多精力。五老爺深感棘手,再加上本鄉(xiāng)一些故知朋友,包括西邊的言家也被這個問題困擾。五老爺逐漸心里有了興辦新式小學的念頭,那時候宜興城里也剛剛才有新式學堂開辦。五老爺趁縣參議院開會的機會考察一下,向縣督學,縣政府提出經(jīng)費教員的要求,用自己的影響力施壓。很快就選址在新北街上一處被太平天國焚毀的祠堂屋。百姓聽說五老爺要辦小學,所有平民百姓的孩子都能進去讀書,熱情高漲,紛紛自帶干糧來做義工。鄉(xiāng)紳們有的捐木材,有的捐錢糧,有的把家里的幫工派來干活。五老爺更是親力親為,除了捐錢,還找了幾個手藝不錯的木工打課桌椅。兩個月一所像模像樣的小學就建了起來。秋季開學,隨著縣督學縣長來剪彩祝賀,新北小學屬于宜興縣第一批鄉(xiāng)村小學,意義重大。從此新北老百姓告別目不識丁。言家兄弟更是進入各年級上學。
用現(xiàn)在的時髦用語叫做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古語,塞翁失馬,焉知禍福。土話,癡人有癡福。四聾子慶齋本人是兄弟里面最差,但是他的三個兒子在母親毛氏言傳身教下,舉人五老爺嚴格要求下,更把自己父親的一些遭遇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暗暗努力要改變四房的處境,揚眉吐氣。很快在十六個兄弟中脫穎而出。而且各有長處,老大伯華像母親勤快,善于溝通,交友廣泛,很會和各式人等打交道,處事公平為人和善冷靜。在多次幫五老爺出去辦事后,獲得各方交口稱贊。逐漸有了自己的一幫子勢力。在娶了楊巷西村大家族蔣家小姐后,更是因為蔣小姐是國民政府區(qū)長的侄女,政治上有靠山,很快被任命為新北鄉(xiāng)鄉(xiāng)長,手底下有五六個鄉(xiāng)丁,背著長桿槍,著實威風。
37年日本人打過來,從南京順著鐵路先到無錫蘇州,然后從蘇州坐小火輪渡過太湖侵入宜興。從洋溪鄉(xiāng)下邾街碼頭登陸。實際上這是繞了個大圈子,寧杭公路作為當時中國最好的國道,連接著中華民國首都南京和杭州可以暢通無阻直達蔣介石的老家奉化溪口。日本人只有繞圈子可能是怕國軍會在寧杭國道設伏,加上溧陽句容金壇交界處山區(qū)遭遇新四軍游擊隊阻擊,以及國民黨打散的部隊的騷擾。宜興位于太湖西岸,南部是丘陵山區(qū)和浙江長興,AH廣德交界。東西北三面則是一片開闊平原地,河網(wǎng)密布,土地肥沃,民風不強悍,可以長驅直入。老百姓一聽日本鬼子從下邾街上岸了,一下子炸鍋,扶老攜幼,帶著一切可以帶走的財產(chǎn),驚慌失措往溧陽金壇那邊山里逃難。少數(shù)膽大的留守看著宅院。大爺言伯華動員家人都去金壇茅山朋友家避難,他決定獨自留下看護維持。蔣氏舍不得,希望他隨大家一起走。大爺鎮(zhèn)定的勸她:“總要有人留下來,這么多人家的宅院,這么多田地,沒人看著如果真有人一把火燒了,以后怎么過日子,我看看形勢到底怎么樣?如果真的不行,我一個人逃出去找你們也方便,如果形勢穩(wěn)定,我就叫人捎信叫你們回來,家里二弟三弟都不在,全靠你照顧爹娘,辛苦你了。”說罷抬手抱拳作了一揖。蔣氏沒有再說什么,轉頭含著眼淚攙著公婆跟著逃難的人流緩緩的走去。六個鄉(xiāng)丁,言伯華本來叫他們全部去逃難,順便維持難民秩序,說來說去只有兩個肯走,另外四個怎么都不愿意拋下言伯華。領頭的就是張根,新北最右力氣的大個子。張根粗聲粗氣的說:“大爺,你不要再叫我走了,他們兩個走的是有家小,我是光棍,父母都不在了,我怕個球,大爺你是堂堂鄉(xiāng)長都不走,我更不會走,沒有大爺我張根還是幫人家抗大包吃了上頓沒下頓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的流浪漢,日本人要是對大爺下毒手,先沖我來?!绷硗馊齻€和張根是一樣情況。都齊聲附和。“也罷”言伯華皺了下眉頭,“既然這樣你們先把這幾枝槍藏起來,最好埋深一點,不要讓人抓到把柄,然后從今天起就住在鄉(xiāng)公所,同吃同住,相互有個照應?!钡诙煜挛?,遠遠的官道上有隊伍走過來,最前面是幾十個忠義救國軍也就是偽軍,后面跟著一隊日本兵,為首的是一個騎著馬的軍曹。偽軍前面還有個穿著便裝的,在前面帶路。一直到鄉(xiāng)公所,推開大門,看到言伯華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后面。推了推帽沿,笑著說:“言鄉(xiāng)長,你好啊,鄙人是南京國民政府宜興縣政府派駐新北的新任維持會長,在下姓儲,莊村人氏?!薄拔艺J得你,你是莊村儲老太爺家的老四,聽說你前些年去日本讀書了,出息了??!”
這話其實就是罵人了,儲老四臉一紅,不禁回過頭看一眼身后的偽軍和日本兵,看著他們冷冷的眼神,一下子腰桿挺直了,傲慢的撇了撇嘴:“正是在下,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我已經(jīng)是新北的維持會長了,你把老百姓都叫出來,皇軍要訓話,鄉(xiāng)里的戶口名冊,財務賬交出來,你可以走了?!毖圆A一笑:“好啊,百姓我叫不來,你們自己去叫,早就跑光了,本鄉(xiāng)都是有事大家籌資辦,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從來沒有錢留存,縣里也從來沒有撥過錢,你們盡管搜,我告辭了?!闭f罷,站起來拍了拍長褂子上的灰塵,仰頭走出鄉(xiāng)公所,看都不看日本人。儲老四把日本軍曹迎進鄉(xiāng)公所,把剛才的對話翻譯給日本人聽。只見軍曹點點頭對著儲老四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儲老四連連點頭,嘴里“哈伊哈伊”不停。轉身出去,帶了幾個偽軍,挨家挨戶去搜人,偽軍的一個小頭目根儲老四很熟,路上就問日本人說了什么?儲老四說:“太君交代了三件事,一個是找壯勞力去新南橋安樂山修炮臺。一個是攤派糧食,最后是成立政府。再說言伯華走出鄉(xiāng)公所,往言家橋走去,一出街,張根他們四個人就從小樹林里迎上來,問具體情況,張根說:“要是大爺還不出來,我要進去搶人了?!薄皼]事,你們幾個盡量藏好,不要讓他們看見,他們肯定要找壯勞力去干活?!痹瓉碓谶@之前,言伯華怕日本人拉伕子,叫張根他們四個翻墻從后面走了,果不其然。這邊儲老四一家家的敲門,要不就是半天沒人應聲,用力砸開門發(fā)現(xiàn)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也找不到糧食。要不就是有一個耳聾眼花走路都費勁的老人出來,問了半天啥都說不出來。這個費勁,跑了半天,什么都沒做成。垂頭喪氣的回到鄉(xiāng)公所,日本人正等的不耐煩,就問他們事情辦的怎么樣了,也不敢隱瞞,儲老四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剛說完日本軍曹伸手就是一巴掌打了上去,嘴里罵罵咧咧,大概意思就是罵儲老四廢物,事情辦不成。儲老四大氣都不敢出捂著臉哈著腰戰(zhàn)著。日本軍曹哇啦哇啦說了幾句,騎上馬帶著十幾個日本兵往西南走了。儲老四送出門外,看日本人走遠了,啐了一口,“呸,朝鮮下流胚子,冒充日本人,不得好死?!闭嬲娜毡颈荚谇熬€戰(zhàn)場和重要地方,到鄉(xiāng)下來駐守的都是一些日本占領久了,會說日語,像日本人的朝鮮兵,臺灣兵,這些人上陣打仗不行,欺壓和他們一樣的人卻是內行。他們不敢住在鄉(xiāng)鎮(zhèn)上,怕夜里被新四軍游擊隊或者國軍殘余部隊端了老窩,所以看看天色已晚,趕緊走去據(jù)點過夜,那里高高在上,看得見四面八方。日本兵是走了,儲老四這下子可愁死了,這可怎么辦,要人沒人,要糧食沒糧食,五天之內交不了差,那是要掉腦袋的!想了半天,天已經(jīng)麻黑,胡亂叫個偽軍伙夫做了點吃的,帶著兩個兵就來言家村找言伯華。借著一點點余光,三個人走過言家石橋,周圍都是粗大樹木,影影綽綽。儲老四有點害怕,仗著身邊有兩個偽軍,走到言家大門前準備敲門。忽然樹叢里出來四個人,力氣奇大,三個人上去把他們后脖頸一把抓起按在地上。另一個拿著繩子從后面把手捆住,正要喊救命,有人動作麻利的給他們嘴里塞了麻布。推開側門,把三個人拎進去就像拎只小雞,往堂屋里一摔。三個人瑟瑟發(fā)抖,有一個嚇得尿了一褲子。一會兒,言伯華走進來問,“怎么回事?”一個人回答“大爺,這三個鬼鬼祟祟的人,還帶著槍,估計不是強盜就是賊人,被我們抓住了?!毖圆A手里拿著煤油燈,湊近點仔細一看:“喲,這不是儲四爺嗎,誤會誤會,趕緊松綁,你們怎么搞的,堂堂儲四爺都不認識,他現(xiàn)在可是新任的維持會長,我們的父母官?!睆埜麄兘o三個人松綁。言伯華拉著儲老四坐在堂屋椅子上,儲老四依然驚魂未定,話都說不出來。言伯華吩咐:“趕緊給儲四爺和兩位老總倒水,向四爺賠罪?!眱纤纳晕⒍硕ㄉ?,擺擺手:“不敢不敢,都是誤會,鄙人是來找言鄉(xiāng)長商量事情的”言伯華拱了拱手:“儲四爺,這話怎么說的,我現(xiàn)在是一介平民,你找我有什么用啊,還望儲四爺高抬貴手,不計較剛才失禮之處?!啊睆埜驹谘圆A后面哼了一聲,儲老四心里一顫,“言鄉(xiāng)長,言大爺,我是真的沒辦法了,日本人叫我組織勞力去修筑炮臺,還要征糧草,開展工作,我轉了半天,人都沒有,糧食也沒有,交不了差,兇多吉少啊!望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幫幫在下?!毖圆A一笑:“辦法是有,就是不知道儲四爺愿不愿意聽聽,高不高興照做,如果你照做保證你能完成任務,要不然,你另請高明。”儲老四這會兒就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不禁站起來走到言伯華面前,恭恭敬敬,一點也沒有白天的倨傲。“請大爺指點?!薄昂冒?,你只要完成任務,我可以幫你,但是,你和你的手下不能呆在新北,要不然沒人愿意幫你去完任務,你們表面是新北維持會實際上只能呆在莊村你家里。這里的事情我來安排,你們不能干涉?!眱纤穆犃?,遲疑一下,再考慮一會兒,說“好吧,我聽你的,但是你人都沒有,怎么幫我解決???”“這個你甭管,五天之內我一定解決,但是你們明天一早就離開新北,等你們走了我就開始著手解決,五天內辦不到,你把我抓起來給日本人定罪”儲老四低頭想了想,站起身來,一拱手:“言鄉(xiāng)長,那就一言為定,我明天就回莊村,聽你的信?!闭f罷帶著兩個兵走出門外,回到鄉(xiāng)公所。這邊言伯華趕緊布置任務,派張根連夜趕到山里叫百姓們回來。派一個人去監(jiān)視鄉(xiāng)公所的儲老四,有情況隨時來報告。另外兩個一個去新四軍太滆游擊隊李復司令員那里報信,并且把儲老四的情況以及經(jīng)過莊村要小心一并說明。一個去儒村那邊把情況報告國軍。布置好這些,言伯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累了,有些虛脫,直接就坐在椅子上和衣而眠。第二天日上三竿,監(jiān)視儲老四的來了,報告說偽軍已經(jīng)走了,去了莊村,臨走把鄉(xiāng)公所里的煙,米等帶走了,還把老百姓的雞鴨抓走了一些?!斑@幫**”言伯華罵了一聲,擺擺手“繼續(xù)注意周圍情況,有事情立刻報告”。不一會兒,派去兩個地方報告情況的人也回來了,分別帶來各自口信,感謝并且希望繼續(xù)多給信息,有情況會幫助言伯華,這下言伯華才松了一口氣。這天下午,村口出現(xiàn)了第一批從山里回來的人,接著越來越多,到傍晚老百姓幾乎都回來了。張根因為要用獨輪車推著言慶齋老爺子和老婦人,走的慢些,最后一批回的言家。言伯華連夜召集各村頭面人物,以及五老爺,小學校長,大先生們開會商討對策。最后的結果是,各村各家情況好的,多出一份糧和錢,應付交差。至于出人力修炮臺,因為怕日本人會給予非人待遇都不希望自己村族后生去,于是言伯華決定自己和另外幾個鄉(xiāng)紳再出錢雇逃難來此的外地人去干活,這樣看起來依舊殘忍,但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全部安排好,言伯華這才回去,蔣氏早就做好了幾個菜,等言伯華回家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著各自情況。言伯華感慨的對著蔣氏點點頭:“辛苦你了,兩個弟弟都在外面,父母和妹妹就都靠你了”。蔣氏回答只要大家平安就好。
第四天,儲老四來催交辦的事情,言伯華一一回復,雖然不盡如人意,好歹可以交差,加上儲老太爺警告不要去惹言家,所以儲老四盡快把干活的人和物資送去日據(jù)點了。就這樣,亂世之中,小小的新北鄉(xiāng),言伯華和大先生們小心翼翼應付,在幾股勢力交錯下頑強的生存下來,盡管不倫不類也不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