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在陰暗之中,茍延殘喘,無人問津,她生于陽光之下,天之驕女,眾星捧月。
奉興六年,俞王六十大壽時,他同他在外人面前演完父慈子孝的戲碼,以身體抱恙為由,被俞王早早送回后院。
俞王壽辰,難得沒人管他,由他獨(dú)自一人在樹下看雪。
他就是在這時遇見沈云歸的,提著一盞小小的燈,鼻尖被凍得通紅,帶著一眾婢女,眾星捧月……狂奔而來。
她從小就是個不安分的小姑娘,跑了兩步,便琢磨著想要甩開跟在身后的婢女,奈何人小腿短,任她左奔又跑,始終與身后的人拉不開距離。
苦惱之際,正好看見在樹下走神的秦硯之。
沈云歸頓時提燈踏雪朝他奔來。
“我記得你?!彼行┬⌒〉呐d奮,鼻尖和耳垂都被凍紅,穿著紅色的小襖,雙手緊抓住小燈。
其實(shí)壽宴辦的挺早,天色算不上暗,他也不明白她非要提著盞燈的原因。
他怔了怔,下意識揚(yáng)起微笑,還沒開口,便又見沈云歸偏著頭努力思索,連飛起的頭發(fā)絲都顯示著她的努力。
她在努力回憶他,他卻一瞬間便想起了她是誰。
公主生下來便是公主,郡主卻極少有生下來就是郡主的。
大蔚朝,也只有一位沈云歸而已。
她甫一呱呱墜地,宮中皇帝送來的賀禮,便是一紙冊封她為郡主的圣旨。
“啊!”她忽地燦爛一笑,打斷他的思緒,“硯,硯之哥哥?”
她不久之前才待在平宜公主身邊,聽她挨個給她講了個遍在場所有的孩童,秦硯之便是首位。
“郡主!”
婢女終于追上她,沖他行了禮,連忙將與沈云歸的小襖一個色的斗篷為她細(xì)細(xì)披上,面容寵溺,輕柔撥好她額前跑亂的發(fā),細(xì)聲叮囑,“今日再不可著涼了。”
他笑容微微凝固,想起幾年之前,這樣的溫柔的場景,他也是擁有過的。
沈云歸乖巧站定任人擺布,穿完后將小燈交給婢女,沖她一笑:“不會的。”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他一眼:“我就與硯之哥哥說會兒話?!?p> 她眼珠子靈巧一轉(zhuǎn),撒嬌般地扯了扯婢女的袖子:“我們要說些悄悄話,芮桃姐姐你們不能偷聽,要離我們遠(yuǎn)一些才好?!?p> 婢女沉默。
沈云歸不依不饒地繼續(xù)撒嬌。
叫芮桃的婢女看了看他,無奈一笑:“我們不會走太遠(yuǎn),會看著郡主的,你今日萬不可玩雪?!?p> 沈云歸小小年紀(j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連連點(diǎn)頭,一步一步往他身邊挪。
芮桃無奈,知道暫時拗不過沈云歸,便轉(zhuǎn)而朝他一拜:“有勞良王殿下了?!?p> 秦硯之無意識地點(diǎn)頭應(yīng)了聲“無事”,看著她帶人退至一邊。
沈云歸偏著腦袋湊了上來,附在他的耳邊,小小聲告訴他:“我們玩一小會兒雪好不好呀?”
奶聲奶氣,秦硯之仗著個頭高,低頭俯視他,思索片刻:“她們?yōu)槭裁床粶?zhǔn)你玩雪?”
沈云歸歪著腦袋看了看他,糾結(jié)片刻,如實(shí)回答:“因?yàn)槲业牟〔藕茫齻儾蛔屛遗隼涞?。?p> 說話,她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生怕他如同芮桃她們一般,急忙補(bǔ)充:“可是我都已經(jīng)好了,過幾天就可以不用喝藥了,玩小會兒雪沒事的,只玩一小會兒。”
秦硯之笑了笑:“她們是為了你好?!?p> “我知道呀?!鄙蛟茪w急忙道,猛地靠近,手下意識扯住他的袖子,“可是我忍不住……”
“不可以。”他連理由都沒有說,聽了原因,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她。
沈云歸受挫,嘴立即一癟,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望著他:“為什么?”
秦硯之給她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芮桃:“你如果偷偷玩雪,我就告訴平宜公主,她們就會受罰?!?p> “!”
沈云歸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盯著他仿若他是什么十惡不赦之徒:“你你你你——”
他沖她溫柔地笑笑:“你等養(yǎng)好了身子再去玩雪,便沒有人會再攔你,她們還會陪著你,不必偷這可能有代價的一時之歡。你想玩雪,別人想要你健康,二者其實(shí)并不沖突。”
沈云歸后退兩步,回頭看了眼候在一邊的芮桃,又看了看他,再次湊近他,癟了癟嘴,與他站在一處:“你長的這么小,怎么跟我二叔似的,一堆大道理?!?p> 秦硯之失笑。
沈云歸繼續(xù)嘟嘟囔囔:“早知道就不來了,俞王叔叔討厭,你也討厭?!?p> 秦硯之錯愕,來了興趣:“你討厭俞王?”
他倒是很少聽見有人討厭俞王,他那個人,將形象維持得過分的好,平日里在外面,對待孩童是最和善不過,像沈云歸這個年齡的小孩,大多都是喜歡他的。
連他幾次反抗試圖撕開他的面具,都無一不被別人說成是他頑皮淘氣,不知感恩。
偶爾出門,他還能得一些小孩艷羨的目光。
俞王勢必不敢對沈牧和平宜公主的掌上明珠露出真面目,沈云歸沒有理由討厭他。
“為什么?”他追問。
沈云歸神神秘秘地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我看見他打人了?!?p> 秦硯之身子一僵,一種莫名的,像是找到同伴的那種興奮感瞬間籠罩住了他全身。
不過他立馬又看見沈云歸焉了吧唧地垂下腦袋:“可是沒有人相信我,他們都說是我看錯了,可他就是打了邱美人,我明明沒有看錯,連俞王叔叔也說是我看錯了?!?p> 他靜靜聽著她細(xì)細(xì)軟軟的聲音,鼻尖突然泛酸,凍得發(fā)冷的身子仿若被潑了一盆熱水,讓人心神激蕩。
邱美人。
他忽然有些不敢相信,輕聲問他:“你告訴你父親和母親了嗎?”
“沒有?!鄙蛟茪w表現(xiàn)得非常失落,“因?yàn)樗呀?jīng)先告訴他們我看錯了,最后連邱美人都告訴我說是我看錯了?!?p> “……”秦硯之平復(fù)了一下心情,帶著試探的意味逗了逗她,“那萬一真的是你看錯了呢?”
“我沒有看錯!我離得有那么近!不會看錯!”沈云歸先是反駁他,張開手臂給他比劃了個他看不懂的距離,見他愣神,忽地想起她口中打人的人正是面前這位小公子如今的爹爹,立即又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可他好像真的是個好人,我還看見過他給別的小孩子買糖吃?!?p> “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