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春。
“來,阿日,見過你的阿兄阿姊?!?p> 自我記事起,就隨娘親投奔了一戶大姓人家,我清晰地記得入宅那天,大府的宅門外威嚴(yán)地躺聳立著兩塊獅子門枕石,我抬頭一看,牌匾上立有金燦燦的兩顆大字“裴府”。
裴府主人人稱裴員外,本命裴幕廉,近二十年來經(jīng)營著白鷺城城中最大的錢莊,裴亨銀號,掌控著江南道一代的經(jīng)貿(mào)往來,富甲一方,京城及境內(nèi)外往來權(quán)貴甚多。
裴幕廉膝下有一子一女兩兄妹,名字分別叫清濁與清白。
他們二人現(xiàn)在就在我眼前,清白人如其名穿著一身白衣躲在其兄長身后鄙夷地看著我,踏入裴府后,清白此刻扶靠著地那個穿著森黑色半袖的人也成為了我的阿兄,只是他的眼神不是鄙夷,而是鄙視。
“阿兄阿姊好?!?p> “哼。哪來的野種弟弟?!?p> 阿兄清濁對我的態(tài)度很穩(wěn)定,由于我比他矮兩個頭,所以每次都得抬頭迎接他至上而下的冷眉冷眼。
“清濁哥,咱們帶阿日去后山玩吧?!?p> “這……是個好主意?!?p> 清白扯了扯清濁的衣服,隨后就拉著我的小手橫穿過偌大的裴府。
“阿爹我們?nèi)ネ胬?。?p> 阿姐清白爽朗歡脫的笑聲回蕩在府苑的每個角落。
“嗯,清白,跑慢點兒。清濁,你最大,看著他們倆?!?p> “阿日,要聽阿兄阿姊的話,好好玩?!?p> “是,阿母?!?p> “放心吧……我會好好看著他的。”
裴幕廉和我阿母坐在茶亭賞著茶點,轉(zhuǎn)頭叮囑和吩咐,我和阿秭清濁興奮地跑在前面,阿兄清濁則跟在我們身后不緊不慢地走,不緊不慢地答道。
在我的印象里,阿兄清濁就沒有笑過,他輕蔑的眼神總讓我不寒而栗,而阿姊清白就不一樣,她長得水靈,眼睛很大,眼眸黑亮,更重要的是她特別喜歡笑。
原來阿姊清白先前嘴里說的后山是指裴府的后花園,只是由于裴府財大氣粗,購置了整個山頭,還花費了高昂的人工投入,建造了一座山花爛漫,別致靜謐的比裴府院落規(guī)模大上數(shù)倍的后花園。
“清濁哥,你聽,這口天井下面又有動靜?!?p> “嗯。”
據(jù)阿秭清白說,這個后花園正當(dāng)中自建造之日起就有一口深深地枯井,看相算卦的風(fēng)水師說這里動不得,雖然井枯了,但福脈仍在,不可妄動。當(dāng)年,裴員外原配妻子仍在,人稱裴氏,名姬,有傾國傾城之貌,能歌善舞,風(fēng)華絕代,裴幕廉十分寵愛,但似乎頗為迷信,所以專程起來了一位風(fēng)水師說道,最后裴幕廉在裴氏的勸諫下聽從了風(fēng)水師所言,但裴幕廉提議道是否通渠引水可好,風(fēng)水師又說到,此井乃前人探尋活水挖道,非通渠引水可還原,待天時地利人和之際,此井將泉涌不斷,裴幕廉遂作罷設(shè)想,命人環(huán)抱這口枯井播撒花種,施肥澆水,再依山勢請白鷺城最好的木工師傅就地取材做了美輪美奐的景致,供裴氏游園賞完之用,并命這后花園為“天井園”,那風(fēng)水師看起來年歲頗大,最后毛遂自薦,在裴氏的允諾下成了天井園的種花師。
“阿兄阿秭,你們說的是什么聲音?”
“哼,你也想聽?”
由于當(dāng)年我的身高太過矮小,還夠不著枯井露出地面的高度,好奇心驅(qū)使我不斷的想要使勁伸長脖子,看看那天井的秘密。
“阿日,來,我抱你爬上去,爬上去,你就看得清了。”
“嗯嗯,好,阿兄快抱我上去,我也想聽?!?p> 我面向正好沒過我頭頂?shù)膱A形井柱,急不可耐地將雙手?jǐn)傞_,阿兄清濁從我背后一把將我拎起來,直到真切而緩緩悠悠地站上這口天井的邊緣,我才知道這黑洞般的井口有多么巨大。緊跟著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感。
“阿兄,我怕。”
當(dāng)我說完這四個字,這口枯井立馬傳來“阿兄,我怕”四字幽幽的回聲。
“阿兄阿姊,我怕,我想下去了。”
當(dāng)我面對著腳下的黑洞再次發(fā)出驚慌失措的呼救時,依然無人回應(yīng),只有天井由底向上再次回蕩著“阿兄阿姊,我怕,我想下去了”。
我壯了壯膽,一邊盡可能保持身體平衡,一邊緩緩地回頭,想知道阿兄阿姊為什么沒有答應(yīng)。
然而,此時站在天井邊緣的我的身后,早已空無一人。
一時著急之下,我的小腳忍不住挪了一小步,身子一瞬間飄空,后仰著墜進這幽邃的張著大口的黑洞,那一刻,我連喊叫的都沒來得及。
在飛速向下穿梭的中途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何為死亡,何為痛苦,但我本能的感覺到了某種東西即將把我吞噬,直到自己的右腳腳踝被一根追來的麻繩纏繞鎖緊,將我的身體徹底回拽繃直時,我才猛地睜開緊閉的雙眼,并從驚落的恐慌中蘇醒。
幾乎就差一干蘆葦?shù)木嚯x,我的小腦袋甚至整個身子幾乎就要觸底化為一灘肉泥,我那時以為最驚險最可怕的已經(jīng)過去,但直到我倒懸著的身子搖搖晃晃旋轉(zhuǎn)到井底隱隱泛著微光的方向時,我竟然看到了一群張著血盆大口面目猙獰的人。
“啊?。。。?!”
一陣狂喊后,我便失去了意識,等我再次醒來,看到的是身上挨了皮鞭的阿兄清濁跪在地上,旁邊是泣不成聲的阿母,以及哭喊著揪著表情嚴(yán)肅的裴幕廉的衣服,不停央求“阿爹別打了”的阿姊。
十二年前。夏。
在我的記憶里,我從未喊過亞父裴幕廉一聲爹,阿兄清濁阿秭清白也似乎從未承認(rèn)過我阿母的存在。
直到如今,我都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裴幕廉這樣的顯赫人物會看上我的阿母,無論相貌還是才華,我的阿母都和裴府管家們口中流傳的裴幕廉原配之妻裴氏相距甚遠,據(jù)管家和鄰里閑話時說,裴員外之妻裴氏,名姬,有傾國傾城之貌,能歌善舞,風(fēng)華絕代,但不知何故,有一年突然消失,拋夫棄子,再無音訊,后來,更有無稽流言說,裴氏成了當(dāng)朝皇妃。
這年夏天,裴府上下為我舉辦小型壽宴,雖未廣邀請親朋好友,但是裴幕廉請來了視為心腹的裴亨銀號掌柜,柳江南,以及其獨女,柳池雨。
“今日乃我小犬阿日的韶年生辰,同時也是我裴某人所辦裴亨銀號十年小慶之日,雙喜臨門,可喜可賀,今日到府皆為自家人,裴某先干為敬。來,阿日,生辰吉樂!”
亞父裴幕廉一番簡短祝興詞過后,筵席現(xiàn)場頗為冷清,我羞澀地躲在阿母身邊,只是舉起裝有清茶的杯子回敬一番后小口抿了抿。
“阿日公子,生辰吉樂!喏,這是柳某人的小小心意?!?p> “哎呀,柳掌柜真是太客氣了,阿日,還不快謝過柳掌柜。”
“謝謝柳掌柜?!?p> 我接過柳江南送來的一個又長又粗的精美包裹,如果單單是看長度,那應(yīng)該是柄長劍無疑,但是又比普通的劍要寬厚。
“阿日,你快拆開看看吧!”
阿秭催促我,顯然她比我還好奇。我也急不可耐地抽開了系在包裹上的綢帶,快速翻開表層的布匹和里層的牛皮紙,定睛一看,這哪里是一柄劍,這就是一根雞毛撣子。只是那上面的毛比尋常家養(yǎng)的雞公身上的毛色要艷麗上許多。
“柳掌柜是花心思了,來,請一杯?!?p> 亞父裴幕廉看了看禮物后滿意地說到。
“阿爹,送這雞毛撣子是何意?”
問話的是柳池雨,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手里舉起的雞毛撣子,一臉不解。柳江南笑而不語。
“阿爹阿爹,你說說,送雞毛撣子有什么說頭?”
阿秭清白也繞著花梨木大圓桌來到裴幕廉身邊拉拉扯扯地問,裴幕廉被搖晃地難受,原本不打算開口解答,但無可奈何之下準(zhǔn)備解謎。
“這送雞毛撣子啊,寓意就是說撣去一年灰塵,一身輕輕松松的意思?!?p> “無聊,送雞毛撣子有什么意思。阿日,你嘗嘗我給你調(diào)制的冰鎮(zhèn)西瓜汁,甘爽清甜?!?p> 裴幕廉剛作答,就被阿兄清濁潑了盆冷水,不過他手中茶杯里確有紅色的汁水,里面還飄著西瓜籽,看起來非常好喝。
我接過想要一飲而盡,可是剛飲一口,一股熱辣嗆鼻的刺激感沖到鼻腔,這哪是西瓜汁,分明是葡萄酒,我不自地咳嗽噴嚏,阿母趕緊給我茶水疏通,轉(zhuǎn)身就是給阿兄清濁一個巴掌。
“你還想害你弟阿日不成!?”
“哪來的野種弟弟?!?p> 阿兄清濁話語剛出,裴幕廉將裝盛有好菜的花梨木大圓桌掀翻,舉起剛才柳江南贈我的雞毛撣子就使勁往阿兄清濁身上抽打??磥硭_實沒把柳江南當(dāng)作外人。
“你就打吧,我阿母也是被你打死的吧?!?p> 阿兄清濁不做反抗,只是用眼睛狠辣地盯著抽他的那個男人,我的生日宴終于從表面的祥和被一層層揭開,露出了最真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