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fēng)獵獵，過水杉林，又翻出松濤陣陣。半山腰的來鶴亭里，葉支支沐著暖陽，竹桌托會兒腮，竹凳翹會兒腳，起身舒展筋骨，鳥瞰著山下屋脊星羅棋布鱗次櫛比，良田廣袤無際，西江水碧波滾滾，橫穿過界。
她盯著階前的蘭草百無聊賴，回想起今日初來光景。
當(dāng)時只覺是被一陣大風(fēng)刮起，落地時飛沙走石，睜都睜不開眼，要不是那腳踏實(shí)地的感覺，她真的預(yù)備再裝會兒睡。只因?yàn)椋@一路，大師兄的眼睛就沒移開過，是有太多要交待的，從哪兒說起，似乎成了問題。
幸好，在前思后想之時，有群人迎著破曉晨光而來。
老道長行至一座三門石牌坊前，正中匾額上題著“第二洞天”四個字，筆力遒勁。
有身影自石坊門洞穿過，“姐姐！”一個極輕柔的聲音，喚著。
“小冉行！”葉支支沖他招招手。
他便奔了過來。
未等葉支支開口，冉行指著前方那條開闊的兩邊鋪青石中間鑲嵌著黑色石條的大道，急急說著：“姐姐，前面就是神道了，走到盡頭之前，你可千萬別大聲說話！”
“為何？”一旁的大師兄問。
“這條路相傳是接神之道，能直通天際，大聲喧嘩是會驚動上界神君的，師父告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被聽去了就不好了。等入了山門，就稍稍好些，雖然各殿的規(guī)矩也多，但是其他各處鮮有不能大聲說話這種禁忌。欸，你們不入殿啊，那些規(guī)矩就對你們不算什么?！比叫谢沃X袋低語道。
“冉行，還在說什么呢，快走，師父都走遠(yuǎn)了！”一個道士輕聲道。
“方直師兄，我在教規(guī)矩?！比叫休p聲答。
“融望師兄，聽到小冉行說什么了嗎？”那道士笑問。
“方直，冉行說的沒錯！”前面答得一本正經(jīng)。
神道上，一行人皆靠右，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葉支支看了看也跟著列隊(duì)而行，大師兄隨其后。起先兩旁還有人家，走過一段，便僅剩大片大片的水田，一只只大個的紅蜻蜓在其間來回穿梭。田埂上，幾朵蒲公英在雜草叢綻放。再往前，出現(xiàn)了一小片橘樹林，青綠的小果子垂墜著，已散出清香。晨露點(diǎn)點(diǎn)，掛滿破得只剩了一半的蛛網(wǎng)，蜘蛛早不知去向。
再往前行，一座虹橋跨于湍急的江水之上，岸邊石碑林立，有個倚靠橋頭的，上頭寫著“迎仙橋”，那龍飛鳳舞的大字生怕無人知曉題字者姓甚名誰。
望對岸，兩棵松樹分立橋邊，綠蔭如蓋，蒼勁挺拔，宛如護(hù)橋侍衛(wèi)嚴(yán)陣以待。
葉支支才走到橋中央，一聲鶴鳴先起，而后聲聲和鳴，若雅樂鏗鏘，有絕塵之美。
“冉行，是鶴聲！大有宮里有仙鶴？”葉支支問。
“嗯，是方丈養(yǎng)的，看，就在半山腰的來鶴亭附近，就養(yǎng)在那兒！”冉行踮起腳，指了指，“那些仙鶴跳起舞的時候可好看了！姐姐，有空我就帶你去看！”
葉支支邊應(yīng)著，邊拾級而上，古木蔥郁茂密，包裹著山門，將大有宮掩映深藏。
許是有人久候，細(xì)微人聲，便令山門敞了開。
院子里左邊是棵參天銀杏，右邊也是棵銀杏，那兩棵樹后頭皆有扇耳門，絕大多數(shù)人自左進(jìn)，唯有冉行領(lǐng)著葉支支和大師兄自右進(jìn)，過行廊，有假山，繞至假山后，老道長已在一口井前駐足等候。
“來來，葉小友，貧道需要你的三樣?xùn)|西！”老道長開門見山，似有些不同尋常。
“道長要什么？”大師兄問。
“指甲、頭發(fā)和一滴血?！崩系篱L看著葉支支答。
“噢，大師兄有剪刀嗎？”葉支支一想起沒了乾坤袋，心就悶。
大師兄自袋子中取出一把遞給她，葉支支咔嚓就剪了縷頭發(fā)，“十個手指上的指甲都要剪下來嗎？”
“不用，剪三片。要左手食指，右手食指，右手中指的?！崩系篱L答。
“那血？”葉支支正在想，是不是也有扎哪根指頭的要求，問清楚免得白白浪費(fèi)自己的精華。
“呵呵，葉小友很有慧根嘛，要右手無名指上的，”老道長自懷中取出一顆透亮的不甚滾圓的魚眼般大小的珠子給她，“滴入此珠中。”
葉支支捏著珠子舉起，抬頭對著光，瞇眼看了好一會兒，“這個珠子沒有缺口，怎么滴入??？”
“它是不是會自己吸入??？就像師父的那顆，只是顏色不一樣嘛?！贝髱熜忠捕⒅屏藭?。
老道長微微一笑，不說話。
葉支支把珠子交給大師兄，從頭上拔下一根發(fā)釵，在無名指上扎了一下，指尖上剛擠出的血便被吸入了離有一臂之距的珠子內(nèi)。嚇得葉支支連忙捂住手指，想著不能讓血再被吸走了，“說好就一滴的，怎么感覺還帶搶的！大師兄快把它拿走，拿遠(yuǎn)點(diǎn)！”
老道長取回珠子，置于掌中，口中念念有詞，井中升起一股清泉，他便把珠子丟了進(jìn)去，清泉竟升得更高了些，他一揮拂塵，咬虎忽得自半空而出，緊閉雙目穩(wěn)穩(wěn)落于泉心，泉心映射出交織的水光，若絲絳纏上水珠飛濺中的珠子，縷縷光帶抽出血滴與咬虎腳踝處的七彩祥云相連，染得水光漸變出七彩光暈。
少時，老道長拂塵一揮，點(diǎn)點(diǎn)水花飛濺，清泉載著咬虎徐徐下落，沒入井中。
“唉，我這指甲啊，頭發(fā)啊，都還沒用上呢，怎么就結(jié)束了？”葉支支望著井口道。
“葉小友莫急，明日會用上的?！崩系篱L收好拂塵道。
“道長今日善舉，晚輩感激不盡！”大師兄行禮道。
“是啊，是啊，謝道長救咬虎！”葉支支忙道。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老道長說完，吩咐冉行好生安置后，便入了前殿。
冉行領(lǐng)著葉支支前行，“姐姐，我?guī)銈兿热啃菹ⅲ任鐣r用膳再叫你吧？”
“好??！”葉支支腳步輕快了些，“大師兄別看了，走??！”
“瑞井！”大師兄念著井垣上的字，挪著步子。
葉支支短暫地停住腳步，卻沒回頭，只看了一眼前殿里透散出的煙霧，白茫茫的，伴著誦經(jīng)聲升騰直上。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面與眼前實(shí)景重合，天井下的紫銅三層香爐，耳門上的彩雕木梁，總是對稱的栽種的樹木。青煙裊裊處，耳邊似有人在答：“這是降真香！”
她晃晃腦袋，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奈何身子不聽使喚，睡意纏綿，再望了眼那依著山勢層層疊高的三重殿宇，便跟著冉行入了一處偏院，撿了間廂房，沾床即眠，再睜眼時，床頭多了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姐姐，你醒了嗎？”屋外冉行踱步，“還沒醒嗎？哎…我要去菜園子收菜，去看溪里的蝦籠，去喂仙鶴……”
“喂仙鶴？”葉支支放下筷子，走了出去打開門。
“啊，姐姐可算醒了，你不是說想去看仙鶴？本來不是輪到我，今日是融望師兄。巧的是，師父有要緊事交待，他不得空，嘿嘿，我便接了下來，換他替我明日去山下果園除草。咱們走吧！去看仙鶴嘍！”冉行喜笑顏開。
“冉行，道童是不是要干很多活?。俊比~支支隨口問。
“姐姐，勞筋骨是修行的一部分。師父說干活也是種休養(yǎng)生息的過程，我們春天給橘樹捉蟲，秋天就能吃到甜而多汁的橘子；夏日里給甘蔗渠灌水，冬日便能熬制紅糖。過年時，還能用紅糖和香客們換些年節(jié)所需呢……”冉行侃侃而談，樂在其中。
兩道身影在山間小徑蹦蹦跳跳著，日光傾瀉于林木，綠意濃濃。
冉行領(lǐng)著葉支支沿著溪水一路上行，三不五時就會遇上個略比水洼大些的小水坑，倆人不是汲水，便是踩水坑。山腰處有瀑布，瀑布下有一淺潭，潭水清澈見底，冉行停了下來，繞至潭角庇蔭處，從岸邊抽起一根絲繩，慢慢往岸上拉，繩收，提出一只手掌大的竹籠，他道：“姐姐快看，有好多小銀蝦！”
“哦，身體真是銀色，還是透明的！一定好吃！”葉支支癡癡地盯著，顯出吃貨本質(zhì)。
“這可不能給你吃！是給仙鶴的！”冉行答得穩(wěn)重成熟。
“噢！”葉支支望著活蹦亂跳的小銀蝦，狠狠點(diǎn)了下頭。
冉行見狀，把這個蝦籠遞到她手里，再去潭中取另一個，接連取了三個后，葉支支手里的蝦籠被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她那雙眼也閃著光。
冉行無暇顧她，走進(jìn)林子采摘了幾片葉子，分插入蝦籠的下圍，給蝦籠汲了些潭水，道：“走吧，離鶴廬還有小段路呢，仙鶴喜歡吃活蝦，要快些了！”
“我好想變成仙鶴呀……好想吃小銀蝦啊……仙鶴好幸?！鄙介g飄蕩著葉支支的感嘆。
冉行身輕如燕，手中蝦籠穩(wěn)穩(wěn)妥妥滴水未出，葉支支跟得竟有些吃力。
幸而，鶴廬，一座茅草搭得精致利落的小屋，及時出現(xiàn)了。
竹籬笆圍成的圈子里，五六只仙鶴悠然自在，或撲棱翅膀，或曲頸啄食，或獨(dú)立于旁，或展翅欲飛的。
冉行入內(nèi)，它們不驚不乍，仍是散散漫漫，只是在他倒出小銀蝦于食盆后，緩緩靠近，待他離了遠(yuǎn)些，有只鶴仰頭鳴了一聲。而后，仙鶴們似論資排輩般有序進(jìn)食。
少時，兩只仙鶴結(jié)伴而歸，葉支支問：“它們是被剛才那聲給召喚回來的吧？”
冉行指著山腰處道：“興許吧，姐姐，我要開始打掃鶴廬了，灰大味重！你要不去來鶴亭歇歇吧。順便幫我看看，亭邊階前的蘭草長得怎么樣了！”
葉支支瞧著冉行拿著掃帚干活的模樣，思忖著：這小孩，難道以為我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
她笑道：“冉行，你不是還要收菜嗎？這里的活，我?guī)湍愀桑闳ナ詹税?！?p> “啊？”
“不就是掃個地，收拾收拾嘛！我會！”
“不行不行！”
“你這是不放心什么？”
“沒有沒有，反正仙鶴也不會被你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