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耳畔似有人聲
像往常那樣,周小羽嬉皮笑臉地哄弄著肖麗蓉重進廚房,續(xù)火做飯,另設(shè)碗筷。一家人的飯桌,何傻子是終究不能就座的。
因為無人悉心管護,何傻子除了一雙仍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幾乎沒有人樣了。
周小羽提了馬扎,擱在墻角,督促示意何傻子坐到墻角去吃。面是現(xiàn)下的,菜則是從大家嘴里勻出的,何傻子嘿嘿笑著,繼而埋頭虎吞狼咽起來。
一家人離桌散去。
何傻子也吃罷走人。
臨出門時,肖麗蓉問:
“三娃,待會我和你爹要去看李隊長和你安叔,李隊長送你回來后就病了,你去不去?”肖麗蓉剛才看到兒子和傻子對耍的不亦樂乎,恍然間覺得兒子從來都是這般活蹦亂跳的,從不曾有恙過,這才試探著征求道:“你住院的這些日子,李隊長跟前跟后的,沒少費心費力,你和我們一快去,算是個禮數(shù)!
一起走?”
李隊長——李偉功
安叔——安必道——半仙安,
正聽著,周小羽突然感覺,這些字眼像是子彈一樣貫穿腦門。瞬時,記憶的閘門好似轟然炸開,關(guān)于這兩人的樁樁件件頃刻紛至沓來,沖撞的周小羽腦瓜子生疼,好像有多股勢力在里面對撞廝殺,片刻之間幾成白地——周小羽再一次腦袋發(fā)悶,一片空白。
小心臟也是跟著撲通撲通,跳動加速。
周小羽抬手抹額,掩飾著原主記憶破門而入的唐突和不適。
但是隨后,關(guān)于李偉功安必道等人的記憶又疏忽不見,紛擾的畫面突然黑屏,記憶的閘門也頃刻關(guān)合。
所以,周小羽不得不讓抬手抹額的動作又堅持了一會兒。
對于兒子最近的一舉一動,肖麗蓉可謂明察秋毫,纖細不遺,猛然看到兒子面色潮紅,似有暈癥,不扶炕頭扶額頭的怪異舉動,趕忙近前幾步,扶住兒子關(guān)切問道:
“三娃,剛還好好的,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小羽如夢初醒,反應(yīng)倒是機靈?!皨?,沒啥事,可能是好多天不活動,剛和何傻子打鬧過頭了,這會頭有點發(fā)悶!沒啥事的,躺一會就好了!”
眼前的母親一如之前的親近,沒有一絲陌生感。但是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好像被刪除了許多,現(xiàn)在只有從他在醫(yī)院蘇醒到現(xiàn)在的記憶了。
不對,
這不是原主的記憶,
是我自己的記憶好不好!
周小羽在心底咆哮。
適才說起了何傻子,何傻子的記憶又在哪?
檢索一番,周小羽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何傻子的記憶倒是完好無損,沒有殘缺中斷,稍一追憶,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一個涼風習習的午后,兩個小男孩脫下褲子比牛牛的情景,隨后又切換為,一個時辰多以前,自己和哇哇怪叫的何傻子比劃棍棒的場景。
這是什么情況?
感覺原主在蓄意屏蔽自己的記憶,并沒有把完整的記憶過繼給他。
肖麗蓉見兒子上炕進了被窩,還是不放心,手摸摸兒子額頭,不燙手也不冰手,溫度合適。遂又倒了一茶缸子燙開水,置于炕頭距離兒子臂展莫及之處。
肖麗蓉提醒道:“三娃,將吃了葷腥,又在外面耍,別忘了多喝些熱水,天冷,別鬧肚子了!”
周小羽仰面扭頭,沖母親笑笑,“嗯”了一聲,接著說:“媽,李隊長和我安叔那里,我先不去了,你們先去看看吧!等我徹底好了,我專門去看!”
聽著兒子這結(jié)結(jié)實實、字正腔圓的人話,肖麗蓉確定沒啥事,應(yīng)承一聲,轉(zhuǎn)身出屋。
回到自個屋,看到羅洪武坐在炕沿上悶頭抽煙,氣不打一處來。適才,肖麗蓉動員羅洪武,趁著李隊長病倒,買點東西,去看看人家。禮物無非就是村口老徐家小賣鋪里蒙了紅紙的一包糖和一包點心,花不了幾毛錢。
肖麗蓉知道羅洪武還是對李偉功有氣,更是心疼毛毛錢,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去。剛才聽了三娃的建議,心想今天還非得去。
立馬推搡著羅洪武出屋,趕緊去買東西。
羅洪武后退著到了院子,嘴巴里銜著的模糊煙卷,經(jīng)風一吹,火星子蕩漾,有那么幾星子就落在了手上,灼疼了的羅紅武甩手不已,嘴巴開始罵罵咧咧?!板X啦?錢啦?我沒錢,讓我去買白糖點心,你倒是給我錢呀!”
“爛煙頭你都點頭哈腰的去賒欠,個把包白糖點心你不能先欠著呀?”肖麗蓉大聲回敬。
……
躺在熱炕上的周小羽,陡然聽到“錢”字,仿佛又遭悶棍擊頭,大腦再次短暫空白。
這特么什么情況,
原主的記憶交接如此沒有儀式感
感覺是便秘
有一下沒一下的,
吊兒郎當?shù)?p> 能不能順暢點呀?
“能,當然能!”
似有天外之音,周小羽驚駭不已,咕嚕一下翻身爬起,活像一只披著被子的狗,抑制不住地東張西望,試圖找出只人片影來。
“你是誰?”周小羽壓低嗓門近乎低吼。
沒有作答。
仔細揣摩那個聲音,周小羽又恍然覺得子無須有,好似原本就沒有那個聲音,但是這種耳旁似有人聲的感覺實在讓人驚悸不已。
狗的姿勢,人模仿久了自然奔潰。
周小羽重又躺倒,看著昏暗的房頂,百思不得其解。
他真是擔心因為自己蠻橫無理,枉顧原主殘存魂魄,奪舍了原主尸身,重生來世必遭反噬不斷。
麻煩不斷的重生,還不如退貨。
但是現(xiàn)在,開弓沒有回頭箭了,這都拜了高堂、踐了媒妁,怎么能說退就退。高堂自然是羅洪武肖麗蓉,至于媒妁,李偉功和安必道勉強算是,有時候,阻隔其實就是另一種變相的撮合。
目下周小羽對原主軀體各零件的操控,可謂隨心所欲,沒有丁點生疏感,從肖麗蓉的反應(yīng)來看,他就是真正的三羅子。
關(guān)于原主的記憶,何傻子、還有母親等親人的記憶,相比之下,要比對李偉功安必道的記憶豐富的多。這也能理解,相濡以沫的至親好友,自然要比其他人熟絡(luò)的多,因人而不同的記憶多寡,自在情理之中。
剛才那一個“錢”字的闖入,讓周小羽身心俱顫。
這時靜心細思,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錢”字牽扯起的回憶,并非來自現(xiàn)世,而是前世里的貽害,或者說還是自己的記憶,而非原主的記憶。
若干年前,泱泱中華好像更在乎各種票票,而不是錢錢,那時候,大家都沒什么錢,也就不覺得自己沒錢了。
現(xiàn)在周小羽對錢的神經(jīng)過敏,顯然來自于前世里自己是個窮光蛋的條件反射。
物欲橫流的前世,周小羽不堪回首。幸虧是從欣欣向榮的前世來到了偏鄉(xiāng)僻壤的后世,如果是從篳路藍縷的后世穿越到了繽紛異彩的前世,八成他會把自己揉搓進老鼠洞里不再露頭的。
說白了,前世的周小羽自卑感很強。
當下的周小羽,迫切需要原主完整而連續(xù)的記憶,以便盡快對接這個世界。
還是那句話,
不能辜負這來之不易的矯天之幸。
攜前世之所能,
總得為后世添磚加瓦不是。
也許,醫(yī)生韓柏光所言不假,現(xiàn)在只能靜養(yǎng)。
萬事急不得,
心靜則事成,
平心靜氣了,原主的記憶說不定就緩緩匯入了。
效果似乎不錯,母親肖麗蓉的記憶自醫(yī)院為節(jié)點,開始向前慢慢浮現(xiàn),這個面目棱角分明的女人,巾幗不讓須眉,曾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割麥大賽中,與全村其他九名婦女贏得“鐵娘子”稱號。
因為母親,關(guān)于原主父親羅洪武的記憶就有點露丑,和肖麗蓉的結(jié)合,可真應(yīng)了那句話:好漢沒好妻,懶漢配個嬌滴滴。肖麗蓉不是個嬌滴滴,但她能干能吃苦,掙得工分常年霸占隊里排行榜。倒是羅洪武,光彩的事從沒有他,東家西家丟了東西,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羅洪武手腳不干凈,大有梁上君子之稱。要不是肖麗蓉面子撐著,八成羅洪武都不能四肢健全地走到今天,估計這也是他置氣李偉功的原因吧!
周小羽像看電影一樣慢慢播放著原主的記憶,很奇怪,這般慢條斯理地徐徐介入,原主倒沒有突然掐斷收回。
也許原主真的是身死道消,不復三界了,自己之前疑惑耳畔有人,十有八九是魔怔。
那就讓這枯燥但并不乏味的回憶錄繼續(xù)吧。
老爹的丑事到此為止,畢竟他現(xiàn)在就是自己的老爹,看多了肯定會影響接下來的朝夕相處,興許會埋下隱疾,前世里父子反目的案列,經(jīng)常刷屏。況且,原主(真若有原主)能這般大度不避諱,也肯定下了很大決心,誰愿意自曝家丑?前世后世都一樣!
回憶了大半天,
播放了大半天,
評頭論足了大半天,
周小羽發(fā)現(xiàn),原主記憶很亂,沒有主線,龐雜無章,充其量和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有點渾渾噩噩、隨波逐流的感覺,沒有什么關(guān)于人生的規(guī)劃和理想。
記憶中的原主,似乎小時候很皮,但是闖下得禍端,又絲毫看不出日后成才的些微端倪,饒是周小羽,不也還有個豬欄生活的理想嘛!,
還有一點,原主似乎除了何傻子,再沒什么朋友,只是從三年前開始和安必道走的比較近。
回想一下那個模樣有些畏縮的男人,周小羽不置可否。這原主的朋友圈,當真寡淡的可以,連個好看的妹子也沒有。
相比之下,周小羽覺得還是自己高人一等,借用原主尸身,應(yīng)該算是屈就,而不是高攀吧!
如此想法,算是挑釁。
周小羽再一次提高警惕,警覺浮現(xiàn)的記憶會不會中斷,惹得腦袋無端生疼。
沒有,記憶的畫卷繼續(xù)次第展開,
那是春意料峭的開春季節(jié),一排墻面白灰斑駁的教室,在尚未生發(fā)星點綠意的楊樹映襯下,顯得低矮畏縮。一間教室里,一個帶著眼睛的老師正在讓講臺下的孩子們自報家門。
只聽得,一個稚嫩童聲高昂竄起:
我叫羅小羽,大家叫我三羅子,臥崗村四隊人。
師生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