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胡打斷我的敘述,“請你直接說那個重慶的男人吧。”
“抱歉?!蔽乙庾R到自己扯得太遠,又接著說那個男人。
那天早上,一輛白色奧迪車堵在門口。
“耶……”
一個穿著艷麗花紋短袖的男人見我進屋,從椅子上蹦起來,搶在惠和我之前說了些什么,結(jié)合口音和白色奧迪的藍色牌照,應該是重慶話(我聽不懂)。
“他聽不懂的?!被堇凶拥母觳?,“說普通話?!?p> 也許是我見的人不多,所以之前一直未發(fā)覺,原來惠的語調(diào)有幾分怪異,和這個男子有幾分相似,大概是源出一地。惠再次用川味濃郁的普通話交代男子一句,記住她的話,然后離開房間。
“抽煙?!蹦凶訌亩道锾统鰺熀谐槌鲆恢?,隔著空氣扔到我的辦公桌上,緊接著翹著二郎腿點燃另外一根湊到嘴邊。
“不抽煙,謝謝。”隔空扔過來的香煙在桌上滾動,在桌沿才停下來,黃色煙蒂下印著“中華”二字。我努力做出整理桌子的樣子,挪挪這個,擺擺那個,避免和他眼神交鋒——現(xiàn)在,我還沒做好準備。
“咦,煙都不抽了?”男子靠著椅背向后仰著頭,顯得很驚訝。
“一直都不抽?!蔽覍⒛歉鶡熗频阶雷恿硗庖粋?cè)的邊沿。
“噢,噢!這樣啊,明白了?!彼呐淖约旱哪X袋,恍然大悟似的。
我漸漸從早先的倉惶和剛才的不悅中平靜下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昨晚惠帶著懇求的語調(diào),請我今天務必幫忙開導一位故人,也是她兒子從小到大的玩伴。雖然從她的口中早已得知這位先生有些痞性,但見到真人,那種骨子里的痞性給我?guī)淼牟话策€是很強烈。
他專注于吸煙,我繼續(xù)讓自己平靜,一時誰也沒有言語。沉默持續(xù)好幾分鐘,直到他最后一次吮吸,引導火星漫過煙蒂黃色與煙身白色的界限。
“我有一個兄弟伙兒,從小一起長大的。論輩分,我該叫他一聲叔叔?!彼Z氣沉穩(wěn),與手腕的金表和脖子上的金項鏈氣質(zhì)截然不同,“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鬧,做什么都常常一起?!?p> 我回避著他盯視的目光,轉(zhuǎn)頭去看被隨意扔到門外還帶著火星的煙頭。確認那星星之火無力引起一場火災后,淡淡地說了句:“令人羨慕的,純真的童年友誼?!?p> “盡管我倆親密無間,但是——”他沒有對我的稱贊予以回應,繼續(xù)說著他與他的那位童年伙伴,“他成績優(yōu)異,表現(xiàn)突出,總能攬進全部的贊揚和目光。而我呢,我調(diào)皮搗蛋,成績一塌糊涂,是大人小孩口中標準的壞孩子。”
“然而,你認為那是真相嗎?”
“什么真相?”
“他是好孩子,你是壞孩子?!?p> “切……”他不屑地咧開嘴笑,手不自覺地摸著金表,“當你明白好與壞的界線都是別人劃出來的后,他是不是好孩子,我是不是壞孩子都不那么重要了?!?p> “正確!”我深表贊同。
“他上高等中學,后來又上大學,繼續(xù)著他好孩子的人生規(guī)程?!彼^續(xù)說,語調(diào)多了些暢然,少了些亢奮,“我初中沒念完就進入社會大學,主修賺錢專業(yè)?!?p> “專業(yè)選得不賴。”
“嗯哼。我開始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街頭流氓,商場老手,酒吧、公園、電影院各個地方。我才不管對方是誰,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使點小計,伙同欺騙,搶,打,都行。方式我不在乎,只要得到我想要的!”他情緒有些激動,不自覺揮舞著拳頭。
我沉默,不發(fā)表任何評論。
“當時年紀還小不懂事,出手沒輕重,因此傷了不少人,嚴重的身上留有我賜予的好幾條刀疤?!彼崎_肚子上的衣物,露出臃腫的肚囊,用手來回撫摸,然后仰起脖子給我看,“年紀大些,身體也大不如前了,瞧瞧我這大肚子。打起架來也不能永遠全身而退,看見脖子上這道疤了嗎?”
我微微低頭往他脖子處望,一條兩三公分寬,十厘米長的疤痕從下巴處繞到脖子后邊。
“常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自那以后,我開始經(jīng)商,做些材料生意?!彼栈夭弊樱堑腊毯郾环蚀蟮南掳秃徒鹕拇执箜楁溚耆谏w住。
“看來你做得不錯?!?p> “還行吧,小生意而已,混口飯吃,與馬云比不了的?!彼黠@帶著謙虛,接著收起開玩笑的臉,嚴肅地看著我問,“你知道我從這件事中學到了什么嗎?”
“哪件事?”
“我在街頭打架傷人時,他——一起長大的伙伴——在學校念著ABCD,成天想著些什么民主文明。可等到十年過去了,我開著奧迪,經(jīng)營著上百萬的生意。而他呢?”
“他過得并不如意,看來大學沒有教會他賺錢的本領(lǐng)?!彼麤]等我回答,搶著繼續(xù)不無得意的說罷,又抽出一根中華牌香煙湊到嘴邊,用打火機點燃,一口濃煙連同這樣的話語吐出嘴巴,“幾年前,他向我借錢。對,沒錯,一個擁有大學文憑的男人向我這個粗漢借錢!是你,你會借嗎?”
“我沒錢?!?p> “哈哈,你是個有趣的人,我有點喜歡你了。”他拍著膝蓋笑得很狂放。抹掉眼角的一絲淚水說,“我知道你沒錢借給他,可我有錢也不借給他!”
“他是那樣一個令人討厭的人,或非常沒出息的人——借錢還不上的?”
“不許你這樣說他,小子!”他又弓著身子把臉湊近我,沖我咆哮,捏緊的拳頭用力錘在辦公桌上,玻璃杯被震動得簌簌作響。
我深吸一口氣,起身離開,取來一壺開水,一個一次性紙杯。
“完全相反。他是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人,如果誰討厭他,那他自己一定是個討厭的混蛋?!彼似鸺埍芰艘豢诎组_水,心緒平穩(wěn)下來,帶著和悅的語調(diào)說,“聰明,精干,冷靜,善良,熱心……
“總之,就算你有一百個不喜歡他的理由,也絕對沒有任何一個理由討厭他。他是我們?nèi)宓南M?!他有那么多?yōu)點,卻并不自傲,不像有的好孩子——不屑于和我這種小痞子在一起。中學時,我聯(lián)合村上其他同齡的孩子,準備和鄰村那伙人大干一場——帶點血腥的場面——刀我都準備好了。出發(fā)前,那小子——他,也來了?!?p> “你們不希望他來?”
“不,我們都希望他能來。不對,我們都不希望他來。還是不對……”他又開始撓頭,和我一樣有些糊涂,“嗨,很為難的,我這豆腐腦理不清呢?!?p> “你們希望他能來,能和你們共進退。事實上他確實來了,他是一個講義氣的人?!彼麑ξ疫B連點頭,我接著說,“你們不希望他來,是怕他受到傷害?!?p> “我們誰也不希望他受到傷害,肯定的。但不是因為他實力不濟,相反,連打架他都是一流的好手。我和他從小打到大,還從未占到一點兒便宜。”說這話時,他并沒有一絲不悅,“我們所擔心的,是害怕影響到他的學業(yè)和在別人眼中的好孩子地位。他將來可是要成為很了不起的人,相較于自己的受傷挨刀,他的前途更加重要。所以,每次打架,我們不讓他出手,讓他躲得遠遠的。”
“可就是這個你愿意替他挨刀流血的人,他需要錢,你卻不借給他。顯然他不是令人生厭的人,可他是個沒出息的人,很難還上的?”
他這一次沒有否認,默默點燃第三根中華香煙,并且把杯里的水一飲而盡。
“用長久以來我們大家對他的期望衡量,他的成就低,低得太可憐,令人十分失望!”他說,“他那人太實誠,眼里容不得沙子,就算偶爾能容下,也絕不肯成為沙子?!?p> “可世界荒漠化日趨嚴重,總有一天黃沙會吞沒每一寸綠洲,每個人都擺脫不了成為沙子的命運?!蔽殷@訝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或許受到真實的他的影響,“這大概就是他沒出息的根源——執(zhí)拗于置身大眾之外?!?p> “置身大眾之外——”他若有所思,低聲重復著我的話,一整節(jié)煙灰掉落到地板上被風吹散,接著說,“那樣的人生讓置身大眾之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難以理解,更無法接納。像我——這大多數(shù)人之一,對外不予理解不予接納,在內(nèi)也絲毫感覺不到輕松。每天忙碌著放低姿態(tài)奉獻笑容,想著將來有一天可以加倍收回。”
“像投資一樣,今天投入進自己的尊嚴,希冀明天能夠加倍賺回來?!?p> 他深深點頭,感慨萬千地說:“可惜,不是所有的投資都能收獲豐厚的利潤,有時候還會血本無歸??删退忝髅髦榔渲械娘L險,直到死也還要繼續(xù)投,繼續(xù)賠?!?p> 談話一沾死字的邊兒,話題也就死了,談話就此結(jié)束。他窩在靠椅上睡著了,我隨意翻看著一本雜志,心里惦記著那個他——置身大眾之外的人。
他醒來后直接驅(qū)車離開,我祝他一路順風?;萘羲酝盹?,他說不必,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再耽擱。
他們從頭到尾專注地聽完每一個字,各自在我的話語中找尋想要的答案。
“還記得車牌號碼嗎?”
“渝A——”
女警察迅速將其記下。
“胡警官,今天就到這里吧,病人已經(jīng)很累了,再問下去似乎一時也得不到更多的線索。”
“好吧。”胡起身,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最后一個問題——明天還會出現(xiàn)浮尸嗎?”
這是大家都極其關(guān)注的問題,我的回答是——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