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蘇州
他拽著她,急匆匆地越過下一個山坡。頭頂?shù)脑铝辽美细?,他們好不容易從一群山賊中脫身,現(xiàn)下被說成狼狽逃竄是一點也不過分。而那個罪魁禍首還在滔滔不絕地抱怨。
“錯過這個山賊窩,今晚就沒地方住了!”她說。
燕祁云深感不可思議:“你明知他們是山賊還要住山賊窩?!”
“因為這種深山老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想得倒出來!”燕祁云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馬也沒有了,只能徒步去彭城再想辦法。”
她理直氣壯地建議道:“去山賊窩借啊,他們肯定養(yǎng)了好多馬!”
“你還想招惹他們?。 ?p> “這有什么的,他們敢不聽話就把他們通通槍斃?!?p> 她又舉起了她的手槍亂揮,燕祁云一把將之搶過鎖了別到自己腰間。
“你干什么??!”她不滿地伸手去搶,被他避開。
“沒收!”燕祁云呵斥道,“手槍不是女孩子可以玩的!這玩意兒你哪里來的?”
“偷來的?!彼靡獾剞垡话研∞p子,對方拽過她的手,繼續(xù)向前趕路。
“從哪里偷的?”他邊走邊道,“我告訴你,這把槍是十年前停產(chǎn)的舊型號紫晶,禁槍令則是在十二年前,別說這把槍,民間就根本沒有人有槍,只有朝廷和軍隊才會有這種存貨。你告訴我你這槍哪里偷的?”
“嗯……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她又悄悄摸向他的腰,“你還我我就告訴你!”
“不行!”
他拍開她伸來的手,后者無奈地抱怨起來:“你一男子漢大丈夫,竟然如此狠心,要讓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連個護身的兵器都沒有?”
“有我在,不需要這個!”
“可是剛才要不是我,你就真跪了哎!”她提醒他。
說到這里,燕祁云又是一肚子火。
“閉嘴!”他呵斥道。他自己都驚訝于自己的態(tài)度了,畢竟在這之前,他從沒對任何一個女孩子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
而那姑娘毫無自覺,一張小嘴又巴巴地說開了:“干什么嘛,傷了你男子漢的自尊讓你心里不好受了對不對?”
他咬緊后槽牙,不想談這個問題。
“我也很意外,你我素不相識,你卻愿意為了我下跪,”她開始想入非非了,“喂,你是不是喜歡我???”
“你……”他一頓,回頭瞪了她一眼,但想到這大黑天她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只能氣惱地辯解,“還不是因為你胡鬧,非要跟山賊回家,以致被對方挾持,我才……”
“你還敢說我,你一個要赴任的公差,荒郊野外的居然這么不小心,特意把馬拴在樹上好讓人搶??!”
“我是男人!”
“這算什么宣言?你是男人他們就不會搶你嗎?”
“那是當然,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的!你一個姑娘家,你知不知道你碰到他們,你會……”
他有點不太好表達那個意思?;蛘哒f,他不好意思表達。
“我會什么?”
“你……你會……”
這個姑娘年紀太小了,他想,果然還是說不出口。
不過,對方似乎并不是這么認為。
“被劫色?被強X?”她冒冒失失地吐出了那個他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詞,“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嘛。”
燕祁云朝天翻了個白眼,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個小姑娘了。
“你以為就女的會被劫色,你是男人,就不會被劫色了嗎?”走在他身后的她,突然朝他屁股摸了一把,“告訴你,如果我是山賊,現(xiàn)在就想強X你,不過我克制住了,你要感謝我呢!”
“你個小丫頭!”燕祁云震驚了,“你還摸男人屁股??!”
她照舊嘻嘻笑道:“因為我以前沒有機會這么做??!所有的人都要求我知書達理,我只能乖乖照做。憋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出來,當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說什么說什么啦!”
“你……真是……”他再一次壓住火氣,訓斥她道,“你方才殺了個人你知道么?居然現(xiàn)在能笑得出來?”
“不過死個壞人罷了,有什么嘛!按照越國法律,他是賊,方才又用利器挾持我,我殺他不犯法的?!?p> “這不是犯不犯法的問題……”燕祁云嘀咕道,轉(zhuǎn)而盤問起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激他,“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p> 他坦誠道:“我姓燕?!?p> “名呢?”
“祁云?!?p> “哪個祁?”
“祁……”他猶豫了片刻,“示耳祁……”
好似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她夸張地嚷嚷:“哦!大逆不道!居然用前朝的國號作名字!”
“我出生時南祁還在的!”他辯駁。
隨之,她又作大度狀:“不用解釋,我明白。反正當今的皇上也不避諱這個,你不用這么緊張?!?p> 這名字用了那么多年,他才不會緊張。他提醒她道:“我說了我的,你該說你的了。”
“我叫龍小鳳,龍鳳呈祥的龍,龍鳳呈祥的鳳!”
她答得飛快,以至于他懷疑這就是個假名字。
“怎么又龍又鳳的,這真的是你的名字?”
“是啊!”
“你是苗人?”他試探道。
“我不是,干嘛說這個?”
“只有苗人有龍姓的,”他篤定道,“你這京城口音,聽起來也不像是苗人?!?p> “咦?你聽得出來?”
不僅如此,他想,他還聽得出這姑娘略微一慌。
“我在京城待了三年?!彼馈_@是實話。
他是在套她近乎,后者不疑有詐,果然好奇了起來。
“你在京城哪里的?”
“你住京城哪里的?”這一回,是他反問她。
“我……你套我話啊,”龍小鳳反應過來,當即緘口,“我不告訴你了?!?p> 他也不再試探,直接拆穿了她的謊言:“京城沒有龍姓大戶,你到底是哪家的?!?p> “不告訴你,你自己猜?!?p> “為什么離家到這么遠的地方來?”他換了個問題。
“離家出走當然是逃得越遠越好啦!”
“你父母不管你??!”
“我沒父母,我剛出生他們就去世了,我是我伯父養(yǎng)大的。不過他要把我嫁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所以我就逃出來了?!?p> 當然,逃家的少女大都是為這樣的理由。燕祁云心里暗暗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好。他的沉默引起了龍小鳳的不安。
“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在想,我要南下,沒工夫跟你再回京城一趟,所以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燕祁云停下腳步,向她正色道,“一,我把你送去最近的官府,讓官府送你回京城……”
她狠狠拽住他的胳膊:“我不要!你敢!”
“第二,跟我去蘇州,交給當?shù)毓俑幹谩5綍r候是不是送你回去,再行商議?!?p> 第二個方案還行,龍小鳳不抗議了,但她思考了一小會,還是提出了她的不滿。
“我先聲明,我不回家的。你要敢安排我坐火車回去,我半道上就跳車給你看!”
“唉!”
燕祁云重重嘆一聲,他知道這一路上是再也清凈不起來了。
……
“越國,自建成至今,一百二十六年,”學堂里,教書先生林墨在向一班孩子們解析書本上的內(nèi)容,“越國之前是祁,而在祁之前,按照《祁國史》記載是明朝。不過就在十六年前,從西北山林中挖出的古跡顯示,明與祁之間其實還存有一大段空白……”
一個孩子舉手道:“先生,我娘說大明是被關(guān)外的韃子所亡,但是韃子兵后來被一個天降的神明干掉了,這是不是真的?”
林墨示意他把手放下,笑著解釋道:“這些只是民間流傳的神話,我們還是要看事實依據(jù)。正如越國近十數(shù)年來的巨大變化,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收錄機、列車、鐘表等等……都是依據(jù)從上古遺跡里挖出的古物而建造的。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是確鑿的證據(jù),比起以前人們的口耳相傳,如今的我們更要相信事實證據(jù),這也是你們來學堂學習的最重要的一課……”
突然,聽得學堂外頭有人吵嚷,打亂了客堂里的平靜。
“哎,知不知道,白三道家的祁云回來了!”
“???快去告訴琛哥!走走走……”
門外呼啦啦跑過一群人,林墨只得將這一間課堂的門關(guān)好,向交頭接耳的學生清了清嗓子:“我們繼續(xù)上課,不要管外面的聲音,接下來我們講的是……”
學堂外,燕祁云拽著龍小鳳恰巧經(jīng)過,街坊鄰居紛紛前來駐足圍觀。
這里是蘇州木瀆縣,龍小鳳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興高采烈地向周圍的人揮手致意——盡管圍觀之人說的大多是吳儂軟語,她一句都聽不懂。
燕祁云帶著她尷尬地從人群間穿過,這一個月來,他被她吵得一個腦袋兩個大,雖說現(xiàn)在終于能看到解脫的希望了,但時不時收到一兩句旁人的問候,還是令他倍感困擾。
“祁云,你回來啦!”他們說。
“祁云,這姑娘是誰?。俊庇腥苏f問。
“祁云,九年不見居然撿了個這么年輕漂亮的媳婦回來啊?”還有人問。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有的還嗑著瓜子,他唯有辯稱一句“她不是我媳婦”,再問人要了縣衙的新址,便緊拽她直奔進縣衙大門去了。
木瀆縣衙是新建的,里面的人倒是十多年沒有變化。木瀆縣的縣令是個和藹的老阿姨,她正埋首在一堆官文里,忽見燕祁云進來了,面上剛浮現(xiàn)一絲驚喜,后者拱手打了招呼,便將一張調(diào)職令遞到了她的桌上。
“祁云?”她捻起那調(diào)職令瀏覽了一遍,重看向他,“你調(diào)回蘇州啦?”
大人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話,小鳳這下可算聽懂了。
“是,荀大人,而且卑職現(xiàn)在就有案子稟報,”他把龍小鳳拽到縣令跟前,“這姑娘是我回蘇的路上撿到的,聽口音是京城人士,自稱離家出走,其他一句不肯多說,誰知道是不是犯了事逃出來的逃犯?,F(xiàn)在她交由您處置,我個人建議得派個機靈的送她北上回京問個明白!”
“呃……”
荀大人還來不及說什么,龍小鳳掙開燕祁云,不由分說撲進了荀大人懷里,眼睛眨巴眨巴,擠出兩行清淚。
“大人!”她在燕祁云的目瞪口呆中向荀大人哭訴起來,“我很可憐的,我的家里人都迂腐透頂還輕賤女子……只要稍不如意就會把女人沉水塘……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這種逃出來的女孩子要是再回去,一定會被沉水塘的!大人,你是一片好心想送我回家,可是……您若知道送我回家等同送我去死,您還會送我回去嗎?大人您這么善良,一定不想看到我死對不對……”
“呃……”
荀大人又來不及說什么,這一回,燕祁云急著搶過了話頭。
“她一路上都在撒謊,這些話沒一句真的!大人你不要相信她!”
龍小鳳不甘示弱,她“哭”得更厲害了:“燕大哥,連你也不信我……我說的是真的,我回去不會有好下場的!我親眼見過被溺死在井里的人,有的跟我一般大。他們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你也要我失去未來嗎?!”
“我……”
在她一番哭訴后,荀大人終于搞清楚了怎么回事,無奈地揮揮手,阻住了兩個年輕人的話頭。
“好了好了,祁云啊,讓她先留下吧?!?p> “大人不可!”
“太好了大人,謝謝大人,那我先告辭了大人!”
龍小鳳轉(zhuǎn)瞬間破涕為笑,眼淚一擦便離開縣衙揚長而去,留下燕祁云干瞪眼,喊也喊不住她。
“大人,你看她顯然是在撒謊!”他指著她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背影,試圖以此證明。
“但也有這種可能不是嗎?”荀大人不急不慢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祁云啊,女人沉塘的年代并沒有過去多久,我小時候還親眼見過的。你是男人,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恐懼,所以不了解?!?p> “可是……”
荀大人雖和藹,但態(tài)度不容拒絕:“哎呀,這件事不用再說,先讓這姑娘留下,不過嘛……你也知道我家不怎么方便,既然人是你帶回來的,她就交給你來安置吧。你呢,趕緊回家。九年不見,你爹娘看到你可要高興壞了,快回家去吧!”
隨后,她便又埋首于公務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