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僭人
“我……沒有……”一瞬間,曲紅尷尬萬分,屋里屋外只聽得見那老太太的尖嗓門。
“糟了糟了,要出大事!”路少琛把狂熱的曲迷攔在門外,對屋里稍有留意。張主事的聲音還挺大,他聽了個正著,捅了捅身旁跟他一起負(fù)責(zé)攔住曲迷的燕祁云,低聲道:“那小姑娘跟我說過她最討厭被當(dāng)作青樓妓女,這老太婆這么對待她,等會她就要發(fā)飆!”
接著,他時不時扭頭回看一眼。
門沒關(guān),屋里的清醒能看得很清楚。張主事正用夸張的表情,向曲大官人致以深切的慰問;至于小鳳,她的表情同樣很夸張。
“啊,她猙獰了!”路少琛評論著她的表情。
不過片刻后,他又遺憾地道:“嘖,她又平靜了。”
他們累了一天,傍晚時分,張主事要去休息,他們這也才能跟著休息一會。小鳳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縣衙,路少琛率先迎上:“哎,怎么樣怎么樣,想不想打人,想不想發(fā)泄?”
“被當(dāng)成她的奴婢,還能怎么發(fā)泄,”她沒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到桌邊,“她要我晚上去蘇州府一趟幫她拿東西。”
荀大人、燕祁云和木頭還在醫(yī)館陪護(hù)曲大官人,縣衙里就少這仨人,其他人都圍在一張桌子旁吃飯。
地主聽得小鳳這一說也忍不住嘀咕:“什么鬼,讓一個女孩子晚上走夜路?不能讓張大人派人把東西送過來?”
“她說底下的人不能僭越,否則是大不敬,即便那是她兒子,而且不過是個小小知府,”小鳳神色陰沉沉的,“沒想到在遠(yuǎn)離京城的江南,還能碰到這種懂得使用僭術(shù)的老太太。”
“僭術(shù)?那是啥?”路少琛聽不懂。
小鳳避開這個話題,豎起一根食指:“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一件事,燕大哥為什么會和那老太婆吵起來?”
一群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講開了。
“說是吵架,其實是燕頭單方面挨罵!”
“還不是因為她要定個導(dǎo)游,說是等曲大官人好了,要讓導(dǎo)游帶他在木瀆縣城里轉(zhuǎn)轉(zhuǎn),還問我們城里有哪些景點(diǎn)……”
阿七說:“就是,她又說曲大官人指不定也不想游玩,到時候再說。但是到底去不去游玩都要看曲大官人的意思,她又不敢問,就只是僵著,催著燕頭要導(dǎo)游,催著催著就罵了……”
小鳳質(zhì)疑道:“導(dǎo)游可是要提前花錢定的,若曲大官人不去,這預(yù)定的錢可不得打水漂了?”
“是啊,我們是這么說的啊,結(jié)果老太太就發(fā)火了嘛,說我們木瀆縣衙這點(diǎn)事情都辦不好……”
小鳳一拍桌子:“哼,擺明了是要我們出錢,人情倒成了她的!真是精打細(xì)算的老太太!”
“你……有沒有跟她頂撞?”路少琛遂小心翼翼地問。
“暫且沒有,不過也快了?!彼衅鹣掳伞?p> 他咬著兩根筷子又緊張兮兮地往門外探頭:“那她現(xiàn)在人呢?”
“今日城西梁安娶親,她湊熱鬧去了,啊,去也就去了,還多嘴多舌地亂說話,”小鳳拿腔拿調(diào)地模仿她,“‘在我們北方,晚上結(jié)婚多半是寡婦辦的?!?p> 不得不說,學(xué)得還挺像的。
地主邊搖頭,邊往嘴里夾了塊肉:“神經(jīng)病??!南方有南方的習(xí)俗,北方有北方的,各自不同,互相尊重嘛!人家梁安今日辦喜事,卻收到她這一句胡扯多晦氣!”
小鳳道:“老實說,我也是北方來的。北方大得很,大概她是把她家鄉(xiāng)小地方的陋習(xí)扣到全北方人的頭上。同樣作為北方人,我可不認(rèn)她的說法?!?p> 路少琛說:“其實荀大人也是北方來的。當(dāng)年越國收服南方,派了大批北方的官員到南方扎根……話說回來,荀大人也不這樣啊……”
“荀大人?”小鳳悻悻道,“她變得唯唯諾諾的,一點(diǎn)也沒有平日里的風(fēng)采!”
“對方可是頂頭上司的媽,當(dāng)然要謙虛一點(diǎn),不然得罪了以后麻煩。”
“我看張主事,年紀(jì)這么大,精神卻這么好,一定是精神太好了無處發(fā)泄所以才到處瞎指揮。不如我在她茶里下些巴豆,拉她個三天,說不定她就老實了!”
一曲男人齊齊地“切”了一聲。
“大姐,我警告你可別亂來,萬一出了什么事,她可是隨時能叫兒子給我們荀大人摘帽子的!”
“哼!”
張主事在木瀆縣一待就是四五天,眼看曲紅的傷都快要好了。他雖然從臺上跌落,但其實戲臺并不高,他傷得并不重,只是腳踝有點(diǎn)扭到罷了。這些日子張主事天天都來噓寒問暖,一開始,曲紅還禮貌以對,慢慢地,就連他那張客氣的笑臉也變得尷尬起來。這一日,他拄了拐打算下床走走,張主事二話不說便拖著他去了觀鶴樓。
“你們另有安排,”她冷眉一指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的縣衙衙役,便親密地挽著曲紅向最貴的雅間走去,“曲大官人,我們走這邊?!?p> 一群人隨后便被指使到走道盡頭吃觀鶴樓里隔夜的冷饅頭。沒別的,因為這個便宜,張主事特意囑咐的。
地主盯著手里的饅頭搖頭嘆氣:“沒想到這個世上竟有人用如此土鱉的方法拍馬屁,真叫人無語凝噎?!?p> 阿七比較年輕,所以比較敢講:“搞什么搞,他們?nèi)コ泽巯?,我們就白饅頭!”
“哎呀,他們上頭人,我們下頭人……”
“但吃筵席的錢是我們縣衙出的哎,她好歹安排個好點(diǎn)的伙食,干白饅頭一點(diǎn)油水都沒有,等會怎么有力氣受她安排干活?。俊?p> 路少琛討了杯白水將就咽了下去:“別說,白饅頭還是很珍貴的,聽說北方有的時候鬧饑荒時,連白饅頭都吃不著?!?p> “可這里是南方啊琛哥,魚米之鄉(xiāng),就吃個饅頭?”阿七不屑道。
地主把饅頭藏進(jìn)懷里:“我還不如回家吃算了!”
路少琛趕緊打住他的想法:“回家可不行,萬一她突然出現(xiàn)又來使喚我們,發(fā)現(xiàn)人少了,她又要罵街了?!?p> 一行人只有木頭把個饅頭啃得很香,小鳳瞪著眼前的饅頭,怒意漸漸上行,不知不覺,竟氣得捏碎了手里的饅頭:“府衙張三,居然任人唯親,真是豈有此理!”
話音剛落,燕祁云轉(zhuǎn)身出了門外。
“祁云,你去哪里?”路少琛在他背后問。
“我吃完了,到外面去盯著,看有沒有瘋狂的曲迷想要闖進(jìn)來?!?p> 雖說觀鶴樓為接待貴賓而布置了大量的人手看管各個出口,但是為防萬一,檢查一下還是必要的。只不過他這吃的未免太快了,似乎……也沒人看到他吃了什么東西。
路少琛理解燕祁云的抑郁:“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被一個老太婆當(dāng)龜孫子差遣,還不給好處!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小鳳隨即也跟出了門外:“我不吃了?!?p> “昂?”路少琛看看盤子,摸向最后一個饅頭,“那我多吃一個?!?p> ……
她追到觀鶴樓下的花園里,燕祁云正在此處巡視,只是心不在焉。他一向工作很認(rèn)真,很少是這個態(tài)度。小鳳想,或許張主事真的把他氣到了。
“燕大哥。”她喚了一聲,剛想與他聊聊天,他先抬起頭。
“小鳳,”他打了個招呼,“其實你不必勉強(qiáng)自己,如果實在對那個……張主事看不順眼,你可以跟荀大人講,她到時再想辦法。畢竟你是縣衙外請來幫忙的,跟我們不同。”
“然后呢?再找來一個受害者給那老太婆當(dāng)洗腳婢?”小鳳笑道,“反正我在家中也不是沒有過這種忍氣吞聲的日子,還有幾天,忍忍就過去了,我耐得住?!?p> “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你當(dāng)我是誰?我可是……”她得意之下幾欲脫口而出,還好立刻止住了話頭。
“你是?”燕祁云狐疑地盯著她。
“我……算了,”小鳳揮揮手,“燕大哥,你呢?你又為什么愿意忍氣吞聲?留在公門里得面對好多不公平,憑你的武功和見識,哪怕是去跑江湖都能打出一片天下,為什么甘愿蝸居在這個小小的木瀆縣城?”
“你真當(dāng)跑江湖那么簡單,”他撫向身旁一根紅柱,“這世上多得是人心叵測。我碰到過的人,比張主事還要麻煩許多。江湖不是那么好混的。”
他嘆了口氣,似腹中有千言萬語,然而終究是難言之隱,唯有用這一聲嘆息將一切都沖散了。
“我現(xiàn)在只希望能過得平靜安穩(wěn),其他事情我都不想再考慮。”
他最后這樣說著,雖然帶了一抹笑容,但在小鳳看來,那是一種對自身譏諷的苦笑。這令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從在瓜棚躲雨后,便夜夜都做的夢。
“我這幾天,都會做同一個夢?!彼行┎缓靡馑迹灿行?dān)憂。
“哦?”
燕祁云的神色忽然凝滯,他認(rèn)真盯著她的目光,令小鳳更緊張了。
“我……夢見你……”
她話音還未落,從觀鶴樓里又傳來張主事的大嗓門,驚得小鳳一個激靈——
“哎,你們在這里杵著干什么呢?還不快過來,過來扶著曲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