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糾葛
當(dāng)燕祁云帶著那個胡人男子回到藥寮時，塔吉安娜驚喜地迎出：“小鳳醒了！”
沒有任何征兆，正如她莫名其妙地借體還魂，不知為什么，她的意識又回到了她的身體里。劉弦安找不出原因，作為醫(yī)者，他只能叮囑病人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作常規(guī)的修養(yǎng)。
燕祁云出于那個老太的要求，沒有與劉弦安提及見過那老太的事。但小小一座城里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塔吉安娜不過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圈就打聽到燕祁云所碰到的奇遇。
最后他只能說：“她來去無蹤，明明是胡人卻能輕易出入城門，我對她那一通叫喊的做法很懷疑……”
然而事關(guān)同胞，塔吉安娜卻略顯得意了起來：“那可能是巫術(shù)，也可能是一種攝心術(shù)，我的家鄉(xiāng)確實有用這樣的方法治病，有時也很有效，只是你們漢人一直不肯相信?！?p> 論及“你們漢人”，燕祁云有些不滿：“我不是不信你家鄉(xiāng)的人，我只是不信邪術(shù)，更不信鬼神！”
塔吉安娜被“邪術(shù)”這個詞眼戳中，立刻反唇相譏道：“錯，你們漢人都只信鬼，不信神罷了！”
于是，本來隨口的討論，在你一言我一語中升級了火藥味，兩人互相瞪視時，小鳳從屋里鉆出，大大伸了個懶腰。
“哇，你們干什么？吵架呀？”她嫌不夠熱鬧，興奮地加入，“吵架帶我呀！我來幫你們評評理！”
燕祁云搖搖頭，率先避開了尷尬的局面?，F(xiàn)在，院子里就剩下兩個女人，和正在角落里研究一只蛐蛐的那名胡人男子。
燕祁云不擅胡語，但是他至少聽得懂這男人在大喊中自稱“格里艾爾”，告知眾人這可能就是他的名字。但在徹底清醒之后，他變得傻啦吧唧，對于這個他自己喊過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所以，小鳳給他取名“格倫”——那個她曾通過自家宅邸的細小“黑洞”中所經(jīng)歷的幻境里聽到過的名字。
“格倫！”小鳳喊他一聲，格倫便抬起頭來，傻呵呵地向她笑笑。在清醒過后，格倫恢復(fù)了自主呼吸，但心口那道潰爛的傷并沒有好，他得在劉大夫這里待一陣。
“哈哈，他好呆！”小鳳嬉笑道，隨之開始由衷地贊美，“不過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他，他的眼睛真藍真清澈……而且刮了毛的他，容貌真是英俊。你看……”
她回頭，發(fā)現(xiàn)塔吉安娜根本沒有心思聽她說話。
“是么？”塔吉安娜撩起眼皮稍稍看了格倫一眼，又將眼簾垂下，“哦，是?！?p> 一點不似她往日的風(fēng)情。
小鳳故作無視，絮絮叨叨地繼續(xù)：“我看三里弄好多你的同族，男子到了年紀就成了禿頭大胖子，他完全不一樣，看他眼角的皺紋應(yīng)該有些年紀了，但是頭發(fā)還是那么茂盛，而且他很苗條……”
塔吉安娜被她纏著聊天，漸漸回過了神：“居羅不是一個國家，而是由大大小小三十多個城邦組成的聯(lián)盟，三十多個城邦里的人雖然長相差不多，但并不都是同一族的。就跟你們的苗人和漢人那樣?！?p> “所以有禿頭族，也有頭發(fā)茂密族？”小鳳歪著頭問。
“啊，算是吧?！?p> 塔吉安娜不禁笑了，幾乎忘卻了方才的不快，她微微嘆了口氣，又開始挑揀手中曬好的藥材。
“居羅是什么樣子的？”
“嗯……”塔吉安娜認真想了想，“很冷，半年都被冰雪覆蓋……”
小鳳有些失望：“就這？還有嗎？”
“我所在的那座城是居羅最大的，漢人稱其為良余……我還記得，我們房子都很高，很華麗，”她用下巴示意劉大夫的小房子，“像這種平房，在我們那里都是給底層最窮的窮人住的，貴族都住三四層的城堡。城里到處是十層以上的高樓，一座城里能住你們漢人城里好幾倍的人。”
她泛起了思緒，話匣子打開便收不住了：“我家門后有一片大湖，湖水清澈極了，比格倫的眼睛還要清澈，到了冬天湖水凍住，好多人都會去湖面滑冰玩耍，而即便湖水被凍住，冰面也依舊清澈見底，你甚至能透過冰往下看到深處游動的魚……”
“我母親在花園里種了很多花，但是都只能活一季，到了冬天就會凍死。所以每到入冬前，她都會拉著我收集花的種子……那些花朵美麗極了，鮮艷飽滿……我在漢地再也沒見過那樣的花……”
“我記得城里中央有一座禮拜堂，禮拜堂頂是一口巨大的鐘，鐘每天會敲響三次，聽到鐘聲所有人都會停下禱告……現(xiàn)在想想真是好笑，所有人都會自發(fā)地被鐘聲釘在原地，然而即便那么虔誠地禱告，也無法改變后來滅亡的結(jié)局……”
她說到這里頓住，思緒被拉回，她不在家鄉(xiāng)，而是在這，漢人的江南。
這里也快入冬了，今天很冷，樹上落下幾片枯葉，掉進她揀藥的笸籮里。她向上望去，院中的這棵老樹十年如一日地站在原處，就在十七年前的夜晚，她在這棵樹下被一個漢族的女人訓(xùn)斥……
“我……不喜歡這里……”她說。
“這里？”小鳳不解。
“這里，這個藥寮，”塔吉安娜說，“我想回木瀆。等你好了，我就可以回木瀆了?！?p> “可是這里也很好，你可以留在這里，也方便照顧你的義父，不是很好嗎？”
“可是這里有很多回憶讓我很不喜歡，”塔吉安娜終于揀掉最后一根藥材，“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被人贖身，送到這里的么？”
“嗯！”小鳳用力點了點頭。
“那個為我贖身的人，是我義父的義妹?！?p> 小鳳琢磨道：“義父的義妹……怎么全是義的……”
“而他的那個義妹，”塔吉安娜起身，重重道，“其實是我的殺父仇人！”
小鳳一驚：“這……”
“漢人民間傳說中為越國屠殺整整一國的那個將軍是存在的，而且確實是個女人。當(dāng)年她屠城時，我就在現(xiàn)場！”
“……”
“她不僅殺了一城的大人，還當(dāng)著我的面，親手砍下我父親的頭！我國破家亡了，成就她一世英雄，憑什么？！”塔吉安娜的情緒忽然爆發(fā)，“憑什么一個儈子手能成為英雄！”
小鳳在短暫的愣怔后，向她鼓鼓掌：“你說得對?！?p> “什么？”這回輪到了塔吉安娜不明所以。
“儈子手是不該成為英雄啊，”小鳳附和她的說辭，轉(zhuǎn)而說道，“但我翻過關(guān)于居羅的典籍，知道居羅人曾屠殺過踞龍關(guān)外的北方六城，而屠殺漢民的居羅將軍，卻曾是你們口耳相傳的英雄。我也想問，這是憑什么呢？”
小鳳始終維持著一張嬉皮笑臉，以這樣的態(tài)度輕松便駁回了塔吉安娜的質(zhì)問。塔吉安娜自知沒有控制好情緒，有些難堪：“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小鳳邊說：“那個屠城的漢人將軍也死了很久了，你也不該再仇恨其他的漢人了，對不對？”
“我不想和你說些……”她回避了這些問題的關(guān)鍵，抱起笸籮打算離開。
“塔莎，”小鳳在她身后喊道，“雖然胡漢有別，但我們不依然成了朋友嗎？”
“我沒說不是啊，我歡迎任何人做我的朋友，”塔吉安娜駐足，回眸間，眉眼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妖嬈，“但畢竟胡漢有別，這不是我定下的規(guī)矩，是你們漢人定下的?！?p> 她的言辭有些刺耳，但小鳳不以為意。這是她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
劉大夫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向小鳳解釋：“塔莎的脾氣就是這樣的，一旦觸及到她的同族，她就會變得壁壘分明。她剛才，并不是在針對你。”
小鳳盯著塔吉安娜進屋的背影，自言自語般沉聲道：“即便被漢人養(yǎng)大，還會有這樣的想法，那么那些不通漢話的胡人，誰知道他們又在想些什么呢？”
然而這一言，卻驚到了劉弦安。
“你……”
“劉叔叔，怎么了？”她瞪大眼，又變作一個單純的少女，好似剛才什么話都沒說過。
劉弦安舒了口氣：“沒什么，我看你的長相，像極了一個我認識的人，但你的言行舉止，卻讓我想到另一個熟人?！?p> 小鳳不自覺地背著手：“哈，不是吧，天底下只有一個我，還能掰成兩個人嗎？”
“是吧，”劉弦安意味深長道，“也說不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