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量難得安靜,十月先前支開花自量的法子實在是不高明,一路上她都想著該如何同他解釋。猶豫萬分還是得說些什么才是。
“小花,在遇見你之前,我住在一個暗無天日之地,耳邊夜夜回蕩著凄厲的嘶吼,我是那個地方最低等的,無論是誰都能欺凌我?guī)追?,那時候多虧了司業(yè),我才得以偏安一隅。他于我有再造之恩……”
“他是你的恩人,我呢?”花自量抿著唇,皺著眉。
十月一時啞然,她無法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她什么也不說,后果無非是小花懷疑她和司業(yè)的關(guān)系,可她若是說了,她和小花便可能徹底地分離。
“他是牛刀,我是什么?”他眉眼間全是計較,卻沒有一絲不悅。
“牛刀?什么牛刀?”十月更是百思難得其解。
“你這個腦子啊,誒,笨死了!”他又好似生氣了一般。
牛刀?殺雞焉用牛刀!這是她與司業(yè)所說。
瞧著她恍然,花自量不禁失笑?!澳闱艺f說,我可有不如他?”
“沒有。”十月?lián)P起笑顏。
“那我將你從煙雨樓帶回來,可算得上你半個恩人?!?p> “恩人。”
“我雖不知曉司業(yè)是什么身份,但他僅憑一句話就能制服佟掌柜,我也是佩服的。你覺著他是牛刀,那我是什么?”
花自量這是誤會司業(yè)在人間的身份,十月暗想,這樣也好,總比向他解釋司業(yè)不是人來得容易些。
“他憑的是身份,小花憑的是實力,小花不是刀,是智多星!”
花自量心滿意足,嘴上仍是不依不饒?!澳隳f這些虛的。你一路沉默不語,滿腹心事,可是在想如何與我解釋?”
“自然是!我今日故意支開你,并不是存心瞞你什么,只是……不論如何,總是過意不去的。”
“你現(xiàn)如今有愧于我,我又是你的恩人,你是不是該對我好些?”
“是。”
“那好,從今后我要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p> “好?!彼齑饝?yīng)后,十月依稀嗅到一絲陰謀的味道。
果不其然,花自量開懷一笑,得意道:“明日初一,我要出攤,你扮做我的徒兒與我一同去?!?p> 扮做徒兒?十月尚未能領(lǐng)會其中全意,但只要他們之間不生嫌隙,總歸是好的。
如何能生嫌隙呢?說到底十月支開他并不是什么錯事,可她卻心心念念地想著如何同他解釋,單就這份心,足以證明她對他的看重。這份真誠做不得假,不論司業(yè)是什么身份,十月待在自己身邊有什么目的,終歸不是要害他的。明白這一點(diǎn),他便沒什么可計較的。
轉(zhuǎn)念又想起師父的告誡:你是個終身孤煞的命格,切莫與人親近,害人害己。
他生平頭一次對這話產(chǎn)生動搖,憑什么他就該孤獨(dú)一生。
人間大暑熱如火爐,地府陰曹冷若冰窖。
不過無論冷熱,司業(yè)均是感受不到的。此番他將將跨過接連人界的鬼門關(guān),迎面撞上十殿閻王之一的仵官王。她乃十殿閻羅中唯一女子,一襲輕羅霓裳,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司掌大海之底。
陰間有一句俗語,五方鬼帝各自修道,十殿閻王互不順眼。這仵官王與司業(yè)更是勢同水火,倒不是司業(yè)如何,而是仵官王見不得司業(yè)。
“你這是要去人間,還是剛從人間回來?”
對著她司業(yè)向來能避則避,可她偏偏最看不得司業(yè)對她置之不理的樣子。
“站??!我看見你從鬼門關(guān)外進(jìn)來的?!彼恼Z氣里帶著三分狡黠,七分魅惑?!稗D(zhuǎn)輪王私入人間,要是被鬼帝知道,該如何呢?”
“想說便說,我有何懼?”
“司業(yè)!”仵官王有些氣餒,他總是這般傲然無懼,其實但凡他肯低頭對她柔和些,就像對那個人那樣……想到那個人,她頓時覺著心里像百鬼啃食般,難以忍受。
“我知道你去人間為了什么,你不怕,難道她也不怕嗎?”
捏人軟肋,最是可惡。司業(yè)無法確定,十月的事她到底知道多少,他不敢冒險。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仵官王,她一臉得逞。
“你想怎么樣?!?p> 仵官王臉上的得逞瞬間變作不甘。“你心里只在意她的事,別的事你當(dāng)真一點(diǎn)也不在乎嗎?”
司業(yè)不禁皺眉,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我自認(rèn)與你無甚舊怨,你為何總是針對我?”
瞧他那難得疑惑的模樣啊,她與他的舊怨早在萬年前就已種下,只是他不自知罷了。
仵官王忽而嬌媚地笑著,說話時嘴里呵著氣。“你當(dāng)真想知道?”
陰晴不定,便是司業(yè)此時對她的看法,他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過幾日便是我的生辰,我要你帶著禮物來給我賀壽?!必豕偻跬焐纤緲I(yè)的手臂。
司業(yè)并未抽手,反而抓著她的雙臂,認(rèn)真勸道:“守凈,于我們而言,每一日都是一樣的,該潛心修道,你琢磨那些人的玩意,于道行無益。”
“收起你的苦口婆心。”她掙脫司業(yè)的手,每每司業(yè)喚她守凈必定說教,她早就聽夠了!“我知道你把思慕盞送給她了,我的賀禮一定要比思慕盞更貴重,否則……你知曉的?!?p> 她搖晃著腰肢走開。
有許多人死后放不下心中所愛,妄想與之在輪回中再續(xù)前緣,而思慕盞恰巧能滿足他們。
思慕盞,可不像它的的名字那般滿含柔情,它是地府最毒辣的刑具,妄圖使用它的人,會被吞噬三魂七魄,日日受盡思慕之苦,永世不得輪回,直至魂飛魄散。
當(dāng)然,若使用思慕盞的人三年之內(nèi)能得到自己所愛之人的愛,思慕盞便會放過他。但人鬼殊途,世上哪有不怕鬼的人呢?
司業(yè)將思慕盞送給十月,如今又頻頻去到人間,守凈猜想,十月應(yīng)是用了那思慕盞無疑。心里不免笑其愚蠢,三年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十月注定魂飛魄散。更何況,思慕盞乃地府禁忌之器,人鬼糾纏更是禁忌之舉。
十月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守凈根本不需要從中干預(yù),但她卻可以利用這一點(diǎn),讓司業(yè)百依百順。
司業(yè)果然追上?!澳悴换啬愕暮5?,去我那做什么?”
“今后我就住在這?!笔貎粞壑兴统鲆魂囁朴兴茻o的秋波。
司業(yè)頓時失了神,雙目混沌,喃喃答道:“好,今后你便住下?!?p> 守凈伸手揪住一縷司業(yè)的發(fā)絲,笑得明媚?!肮裕瑤疫M(jìn)去。”
司業(yè)拿下守凈揪著自己頭發(fā)的手,反手牽住,緩步往自己的大殿里走去。
他一直這樣該多好,守凈一邊想著,一邊在心中默念:五、四、三、二、一。
她的手猛地被司業(yè)甩開,此刻的司業(yè)眉眼里盛滿了怒氣,指尖凝結(jié)一束光點(diǎn)。守凈立即蹲下抱緊自己,同時大聲嚷嚷:“你要敢動我,我就動十月!”
那束光在司業(yè)指尖消散,同時消失的還有司業(yè)的身影。
“以后不許再對我用攝魂術(shù)?!彼緲I(yè)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殿堂,格外嚴(yán)厲。
守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抬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心如擂鼓。她可是冒著被司業(yè)搓成團(tuán)丟出去的風(fēng)險,對司業(yè)施的攝魂術(shù)。
她的攝魂術(shù)天上地下獨(dú)一份,無人能破,要不是當(dāng)年司業(yè)同她學(xué)過幾分,斷不可能識破得這么快,她不禁有些后悔將攝魂術(shù)教給司業(yè),不然她便能在他的溫柔中多溫存些時光。
而司業(yè)卻是榆木腦袋一個,他從未想到,守凈對他施攝魂術(shù)是為了偷得他半分溫柔,他一心覺著,守凈是要在術(shù)法上與他一較高下。好勝之心一起,他即刻投入修煉之中,諸事不理。
索性十月近日來,過得安穩(wěn),不需勞他費(fèi)心。
思緒飄至人間,酷暑炎炎,卻沒能擋住長安眾女子的滿腔熱忱。
“自上次分別,已一月有余,半仙可好?”
“花半仙,你嘗嘗奴家新做的桂花糕。”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花半仙……”
花自量春風(fēng)得意地端坐在桌前,他今日特意穿上十月為她縫補(bǔ)的芍藥衣裳,鋪開衣擺,他一低頭便能看見那朵芍藥。
“諸位莫急,稍安勿躁,容我將各位的想法上達(dá)天聽,上天自然會給一個答案?!闭f著他閉上雙眼,手中捏著一眾女子的生辰八字。
十月躲在一旁的閣樓之上,將一切盡收眼底,看著時辰差不多,她跑下樓,一路小跑至花自量的攤位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師父!你不可再開天眼啊!”其聲嗚嗚然?!皫煾?!性命要緊?。 彼ド匣ㄗ粤康母觳?,來回?fù)u晃,花自量卻渾然不動。
一旁的女子見此,問道:“你是誰?你這是做什么?”
十月回過頭,望著眾人,硬生生地擠出兩滴淚來,哭喊道:“老生乃是花半仙的徒兒,師父為你們多次開天眼窺天機(jī),然而天機(jī)不可泄露,師父逆天而為已經(jīng)驚動了天帝,此去怕是……怕是……兇多吉少?。 ?p> 眾女觀眼前此人,佝僂著身子,骨瘦嶙峋,皺紋滿面,所言之事,驚世駭俗,但他雙目含淚,悲痛萬分,不像是作假。
“那怎么辦?”一女驚呼。“花半仙不會死吧?”
“呸呸呸!仙人哪有死的,都是仙逝?!?p> “不行,半仙不能死!”
“對啊,他不能死!老道,你說,如何才能就他!”
十月擦干淚,抽噎一陣才道:“他惹怒天帝,誰也救不了他啊……除非……”
“除非什么?你快說呀?!?p> “除非他從今以后不再修仙,此生不再開天眼?!笔伦鐾葱募彩谞睢!翱蓭煾杆闹杏洅熘T位,說是拼了性命,也要為你們算上最后一卦啊!”
眾女中有心善者,已是泣不成聲。
不知是誰喊了句:“我們不要半仙算卦了,只要他不死便好?!?p> “對啊,不算卦了。算來算去終究命數(shù)已定?!?p> “是啊?!?p> “老道,你快讓半仙回來吧?!?p> 十月連忙朝眾女施一大禮?!爸T位仁慈,待我將諸位之心告知師父,勸他回來,希望來得及?!闭Z畢,十月也如花自量一般入定。
不一會,兩人雙雙醒來,空中彌漫異香陣陣。
“好香。”
“是啊,什么東西這么香?”
“好像是牡丹香……”
“不不不,是貢菊!”
眾女這才驚覺,這香氣好似從花半仙與那老道身上散發(fā)而出。忽地,那老道朝天一拜,大喊:“多謝天帝!多謝天帝!”
一轉(zhuǎn)眼,老道變作一位娉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