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趴在窗前,歪著頭,她看著小花房里的燭光,從明亮漸漸變暗,被挑亮又再次暗淡,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她知道今日沈綰那番話終究還是扎進(jìn)小花心里,她理解小花此刻內(nèi)心該有多么煎熬,她甚至能預(yù)料小花最終會做出何種決定。
花自量此生只是個市井之徒,他借著師父遺留的美名在人間招搖撞騙,他愛財(cái)更惜命。他根本沒有能降伏惡鬼的法子,他甚至是惡鬼喜食之物,他萬萬沒有理由去做那捉鬼之事。
師父為他算過一卦,他此生將遇大劫,此劫難起于鬼怪,不僅要他性命更能毀其命數(shù),若能劫后重生便能更改孤煞之命,但渡劫的可能只有十萬之一,故師父命他無論如何要避開劫難,遠(yuǎn)離怪力亂神之事,方能保命。
奈何他天生好奇心重,因此師父也從不傳授他捉鬼之術(shù)。
他在房中輾轉(zhuǎn)難眠,將師父留下的術(shù)法盡數(shù)翻了個遍,一邊翻一邊在心中計(jì)較,若是能找到制服惡鬼的術(shù)法,他便去捉那惡鬼。然而,事與愿違……
可,萬一他真能捉住那惡鬼呢?
燭光東倒西歪地手舞足蹈,像是另一個人同他叫囂:你一生注定孤煞,活的長久與否,又有何異?但你萬一能捉那惡鬼,將有百戶千戶的人,能夠長長久久地活著。這筆買賣怎么算都是賺的。
它先是悠悠然地左右搖晃,而后越來越歡樂,火焰越來越高。花自量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寫滿字符的黃條,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懷里,而后輕輕一吹,燭光熄滅,但他清楚,自己心中點(diǎn)燃了一盞永不滅的燈。
推開房門,他看見十月在院中站著,不停地扭頭,一只手不斷地揉著脖子。
“落枕了?”
“沒事,看燭燈看得久了。出發(fā)吧?!笔侣氏冗~步走在前頭。
什么燭燈?她為何在這?她要去哪?
“小花,快點(diǎn),要不天該亮了?!?p> 他恍然明了,唇邊揚(yáng)起笑意。他何其有幸,能遇見一人,知他,懂他,隨他……
炎炎夏日,本該聒噪的蛐蛐們不知為何,陷入沉靜,更為這注定不凡之夜,添了幾分危機(jī)。
花自量和十月貓身躲在一堆廢棄干草邊,他們在等一陣嬰兒的啼哭。
“十月,我覺得你該同我解釋解釋?!被ㄗ粤慷顺鲆桓鼻嗵鞌喟傅募軇?。
一路上十月對惡鬼十分了解,知曉它叫做食嬰鬼,知曉其不辯方向,推斷它是根據(jù)嬰兒的啼哭聲來進(jìn)行捕食,更知曉它不僅喜食嬰兒,更喜食純陰之人,而花自量正是純陰之人。
只要他們在嬰兒啼哭之時,趕在食嬰鬼之前抵達(dá),它必定會放棄嬰兒而吸食花自量,到時再將它引入早已布下的陣法之中,便能捉住食嬰鬼。
十月躲閃著,花自量越逼越近,知曉躲不過,她只好道:“我房里有你師父留下的書,其中記載了食嬰鬼的習(xí)性?!?p> “還有呢?”
“恩……其中還記載了捉鬼的陣法,但對食嬰鬼是否有效尚未可知。”
“還有呢?”
十月茫然,“沒了,我就知曉這些?!?p> “是嗎?”花自量挑挑眉,似笑非笑道:“你如何知曉我的生辰八字?難不成……”
十月心頭一緊,生辰八字乃是最私密之事,這個她可沒寫在小花師父的書里。她看向花自量的眼神左右躲閃,她該如何?再這樣下去,定要露出破綻的……
花自量忽地笑開顏,“十月,你究竟覬覦小爺?shù)拿烂捕嗑???p> 十月頓時鬧紅了臉,小花的臉近在咫尺,她只需稍稍抬頭,便能……她卻推開他。
“別鬧。來了!”
一陣啼哭響徹夏夜。
兩人拔腿便朝聲源處跑出,上空竄出一道黑影,勢如疾風(fēng)。
十月驚呼:“小花,就是它!”
食嬰鬼被十月的聲音所吸引,猛然停下,身負(fù)神力的鬼靈!人間居然有此等好物,它轉(zhuǎn)頭對準(zhǔn)十月,猛撲而去。
“小花!啟陣!”她從容地躲避,同時驅(qū)動神力,召喚司業(yè)。
花自量則不得不跑開,回到布陣之地。方才十月特意將啟陣之法告訴他,像是早有預(yù)料一般,他來不及細(xì)想,依著十月所述,念動咒語。
“天道昭昭,日月皆輝,乾坤醒,誅邪盡!”法陣啟動,泛出道道金光。
花自量回首,急急找尋十月的身影,她正引著食嬰鬼向此處來。食嬰鬼張著血盆大口,四肢短小有力,攻勢猛烈,她幾次三番差點(diǎn)命喪其口。為何食嬰鬼單單纏著十月?花自量想,十月從一開始就打算拿自己做餌,怕他不同意才編的那些謊話。
他此刻的心揪作一團(tuán),眼看著十月越來越近。只見十月在空中翻了個跟頭,食嬰鬼便橫沖直撞地扎進(jìn)法陣之中,他即刻迎上去,十月回頭朝他甜甜一笑。
他的笑意剛揚(yáng)起便僵在唇邊。
食嬰鬼不滿十月設(shè)計(jì)禁錮它,硬是掙出一只魔爪,扣住十月的肩,將十月拖入陣法之中。它朝天發(fā)出怒嚎,其聲震耳欲聾。
十月暗使神力,食嬰鬼卻生生忍下神力之傷,死死地扣住她,她能聽懂它的憤怒——你要我死,我便要你陪葬!
她的心口傳來撕裂之感,她也是鬼,這個法陣自然也能傷她,她將在法陣中現(xiàn)出鬼影,隱瞞了這么久,終于還是要被小花知曉……如此也好,一會兒小花就不會像此刻這般焦慮痛心。
花自量從懷中掏出黃條,咬破手指,將血涂抹在黃條之上,黃條通體發(fā)光,上頭的字符仿佛吸滿鮮血。
“小花!不要!”
黃條化身黃符,花自量將其貼于魔爪之上。食嬰鬼再次發(fā)出怒嚎,黃符燃起烈火,魔爪被燒成一陣灰煙,食嬰鬼被困陣中,燒斷一臂。
花自量一把攬過十月,“還好,你沒事。”語畢,力竭倒地。
“小花!小花!”十月抱著花自量急急喊到,卻無回應(yīng)。
司業(yè)姍姍來遲,探了探花自量的鼻息,安撫道:“他沒事,只是累暈了。”又見十月肩上的燒傷,抬手覆在她肩上,“這是符火所傷,只傷鬼怪,傷好了也會留下一條無法磨滅的疤,我只能替你掩蓋疤痕。”
十月點(diǎn)點(diǎn)頭,毫不在意自己的傷,只在意懷里的人。他方才的黃符上寫著他的八字,需以壽命為祭召喚符火,他用自己的陽壽,救了她。
司業(yè)輕聲嘆息,竟不懂這兩人究竟誰更癡,索性轉(zhuǎn)過頭。
食嬰鬼一見司業(yè),頓時沒了神氣,蜷縮成一團(tuán),躲在法陣之中。
“血池地獄既然不能令你醒悟,那你便十殿酷刑,皆嘗個遍?!闭f話間司業(yè)指尖凝聚一道冷光,直接將其擊了個粉碎,聲色俱厲的他又變成那個令百鬼聞風(fēng)喪膽的轉(zhuǎn)輪王。
好戲落幕,一旁響起慵懶的女聲,并伴隨著幾聲稀拉的鼓掌,“轉(zhuǎn)輪王,可真是秉公辦事,一點(diǎn)也不徇私?!彼叩绞逻吷希筋^瞧了瞧躺著的男子,打趣:“皮囊生的還行,就是太廢物了些?!?p> “閉嘴!”十月冷聲呵斥。
守凈滿臉不可置信,往日溫溫吞吞的女子,今日竟敢這么跟她說話,她抬起巴掌便要揮去,卻被十月攔住。
十月抬眸對上她的眼睛,堅(jiān)毅非常?!柏豕偻?,傷我隨你,傷他不行?!?p> “你!”
“守凈?!彼緲I(yè)一把將她拉開,“何苦生事,你不是還要過生辰?”
“你還記得我要過生辰嗎?你在我生辰宴上,一句話也不說便離開,你何曾在意我的生辰!你答應(yīng)要送我生辰禮物,到現(xiàn)在連個鬼影子也未見著,哦!倒是見著個鬼影子……”守凈本是高聲理論,理論理論著,便成了低聲訴苦。
司業(yè)不禁皺眉,無奈道:“回去。”轉(zhuǎn)眼便消失不見。
守凈連忙跟上,同時不忘恐嚇十月:“你休要得意,這筆賬回頭找你算!”
天邊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暖陽照耀大地,雞鳴狗吠此起披伏。
花自量漸漸真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十月那雙清亮的眸,她嘴邊淺淺的笑。
“總算睡醒,起來回家吧?!?p> 花自量起身環(huán)顧四周,食嬰鬼不見蹤跡,他懶得追究它的去向,忽然一歪靠在十月肩上。
“十月,我餓?!?p> 十月笑著推開他,“忍著?!?p> 終于有村民安耐不住推開房門,透過門縫觀察二人。昨夜,食嬰鬼驚天動地的嚎叫將他們從夢中嚇醒,但沒人敢出來查看。那人鼓起勇氣,不顧家中父母的阻攔,邁出房門,走到二人面前。
兩人看著眼前這個方及腰高的男孩,溫柔地笑著。
男孩伸出手,攤開掌心,上頭躺著兩顆飴糖?!案绺缃憬?,打妖怪,大英雄,吃糖?!?p> 花自量和十月相視一笑,十月蹲下捏起他手里一顆飴糖,道:“哥哥一顆,你一顆,以后你也是大英雄?!倍髮⑻沁f給花自量,花自量歡喜含住,甜及心底。
沈知府帶著人馬趕來,隊(duì)伍中集結(jié)了不少修道之士,他們拿著羅盤四處比劃。
“沒了!沒了!真的沒了!”
“鬼走了!”
“是花半仙收了它!”
沈綰竟也在隊(duì)伍之中,她戴著圍帽,緩步走向花自量?!拔覟樽蛉盏脑?,向你道歉,我不該說那樣的話?!闭Z氣真誠,嗓音也是極其迷人的,“你是大英雄?!?p> 花自量笑著,撩開她的圍帽,輕聲道:“我不是大英雄,我只是個愿意奮力一搏的普通人?!?p> 沈綰微怔,兩頰泛起紅暈,心好似忽然停下,又忽然猛烈跳動。
十月扯了扯小花的衣角,他才放下圍帽,雙手叉腰,洋洋得意地嚷道:“你生的好看,但不及我?!?p> 兩人并肩離去,徒留沈綰原地發(fā)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