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繭自縛用于形容無魘最是恰當,他傾注神力凝結水咒,催動巨樹織成巨繭,將他與花自量二人困在其中。
只要他一日不死,便能困花自量一日,他以為花自量無計可施,只能乖乖在樹繭中悔過。
誰料花自量竟凝術變化出一柄彎刀,削枝如削泥,輕而易舉,與此同時無魘所立之地變作方寸沼澤泥地,這些泥沿著無魘的雙腿上攀,一點一點將其包裹。
金克木,彎刀可破樹繭,土克水,沼澤泥地可限制無魘施法,實乃高招。
無魘見眼前景象,想起當日將花自量困于沼澤之中,不禁感嘆風水輪流轉。不同的是,他當日困住花自量的沼澤乃澤夢姬所筑的夢境,而花自量困住他的卻是憑空幻化而成的實境,后生可畏矣!
可木土金三系法術同時施展,而金克木,木克土,其中相克雖無外向,卻會反噬至施咒者之身。
無魘見花自量咬緊牙關,緊皺眉頭,分明是強忍著反噬的模樣,怒喝:“你不要命了嗎?”
花自量唇角微揚,侃侃:“我當然要,我還要活著回去見十月!”
無魘再度施咒,此等冥頑不靈之徒,豈能成為來日得道之士!
“她欺你害你,你竟對她念念不忘!愚蠢!愚蠢至極!”
枝條伴著水龍之勢抽向花自量,樹繭內他退無可退,只能生生挨下,枝條抽在他執(zhí)彎刀的右臂上,皮開肉綻。
他忍著疼痛依舊揮舞彎刀,反噬之力已在命門處聚集,五臟俱傷,他對自己道:這樣的疼,早在他學法之時,便已承受過,他尚能忍受!
無魘還在叫囂:“十月不值得你自毀前程!”
“她便是我的前程!”花自量大喝一聲,手持彎刀撲向無魘,彎刀刺入無魘胸膛。
無魘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為了十月弒師父,這樣的人如何成大道,不成大道便是禍害,留不得!
兩人近在咫尺,花自量看著無魘,眼角淚痣奪目,一股殺意陡然升起,他明白無魘殺心已起,先前無魘頻頻相讓,如今兩人才算真正交手。
無魘修水系已至巔峰造極,雖受困于土系法術之下,依舊能結咒,只見他快速結咒,水龍呼嘯昂揚,轉眼間變作數十條相同的水龍,各攜一根枝條,變作數十條水鞭皆朝花自量攻去。
花自量執(zhí)彎刀在枝條中抵擋閃身,剛斬斷一根,另一根接踵而至,加之樹繭局限身法難以施展,不一會便被抽得遍體鱗傷,狼狽非常。
他心中想起千年前自己的死狀,又低頭瞧了瞧自己此時的模樣,自嘲:“死時不堪入目,有損一世英名啊?!?p> 苦中作樂便是如此。
無魘卻無心陪他做樂,催動全身神力,勢要他命喪于此。
花自量抬手欲抵,胸中一口腥甜噴涌而出,只一瞬便又挨一鞭,這一鞭穿腹而過,刮下些許肉糜,花自量吃痛悶哼,再不敢分心。
如此下去,他撐不了幾時,不如孤注一擲,說時遲那時快,他當即施展火咒,火舌沖天直上,所到之處片甲不留,皆化作灰燼。
與此同時,反噬之力在花自量體中亂躥,撕裂五臟,極致疼痛間,他看見無魘被泥包裹燒成一團,滾落在地,像極了叫花雞。
他的意識逐漸渙散,他想這便是魂飛魄散之兆,眼前出現十月的面容,她笑意淺淺,目光盈盈,溫柔至極。
傳言臨終時便會見到自己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他揚起一抹笑,贊傳言誠不欺我。
十月,往后余生,沒有我在身邊,你也要平安喜樂。
之后再無知覺。
他的尸身掉入忘川鼎中,沿著源頭而下,漂流在忘川河中,被恰巧經過的澤夢姬發(fā)現,而后打撈上來,本想將尸身送回人間,卻意外發(fā)現,他一息尚存。
澤夢姬將他帶回,換著十八般樂器,為他彈奏招魂曲,想著將他的魂魄留在夢中,也算是救他一命。
后來便被四處搜尋的司業(yè)與守凈找到,誰料澤夢姬卻不肯放人。
司業(yè)威逼,守凈利誘,好言說破,各種方法用盡,澤夢姬就是不肯放人。
“他在我這還能有命,你們將他帶走必死無疑,我不會讓你們帶走他的?!?p> 一言不合,澤夢姬便奏攝夢曲,惹得司業(yè)與守凈不敢糾纏。
所幸有了消息,兩人便先趕回將此事先告知十月。
十月得知消息后,心中雖急,但并未當即便去尋澤夢姬,而是耐心調養(yǎng)身子,直到行動自如,才動身前往。
那日正逢入冬后第一場雪,白雪似飛花,飛花沾人身,似多情惹人憐。
十月未撣落身上的雪,來到澤夢姬處時,雪染發(fā)梢,似晚年華發(fā),卻別樣溫柔。
“澤夢姬有禮?!?p> 她被澤夢姬領進門,帶至花自量床前。
“看一看罷了,若要強行將人帶走,他必死無疑。”澤夢姬淡淡丟下這句,轉身離開,房內只剩十月與花自量兩人。
離開時,澤夢姬的眼神在十月身上久久停留,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已是強弩之末,可嘆。
十月坐在花自量床邊,俯身靠近,勾起他的一縷發(fā)絲,與她的發(fā)絲打成結,雪花飛落沾染他的發(fā)梢。
如此也算結發(fā)共白頭,她順勢爬上床榻,臥在他身邊,靜悄悄地,未曾發(fā)一言叨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暗無天日的地府,沒有晝夜更替,沒有四季更迭,一如時間也停止,但時間流逝從不留情。
她聽見門外三人悄聲地談論。
“花自量當真醒不過來了嗎?”
“反噬之傷極重,加之在忘川河中浸泡多日,回天乏術?!?p> “倒是十月怎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十月與思慕盞定下思慕咒,思慕盞受損,她大病初愈?!?p> “還剩多少時日?”
“不足三月?!?p> “命運弄人……”
十月朝小花靠近,抱著他的胳膊,淺淺地笑了笑,命運當真未曾善待過他們嗎?讓他們雙雙經歷失去之痛,讓他們一路多磨多難,讓他們愛而不得廝守。
可終歸是命運讓他們相遇,故她不怨命運弄人,只盼往后短暫的光陰里,命運能夠善待他們。
屋外三人見屋內久久未有動靜,不住敲了敲門。
“十月?”司業(yè)試探著喚道。
她聞聲而起,輕輕解開發(fā)結,替小花拭干雪化開留下的水漬,朝他淺淺笑著,而后緩緩離了屋。
十月臉上未見淚痕,眼中哀傷比往日也淡了許多,她對澤夢姬道:“多謝澤夢姬救小花一命,十月有一不情之請,我想和小花留在這,不知澤夢姬可應允?”
“不走?”澤夢姬有些驚訝地反問,地府濁氣,對十月一介凡人之軀百害無一利。
“不走?!笔曼c頭,迎上司業(yè)與守凈疑惑的目光淺淺笑著,“我余日無多,只要與小花在一起,在哪里并無差別。”
司業(yè)與守凈相顧無言,澤夢姬搖了搖頭,嘆道:“決定了便留下吧?!?p> 十月頷首致謝,身后傳來“咿呀”的開門聲。
三人均是面露驚喜,望著她身后的方向。
她愣愣地站著,像被人抵住后背一般,好似猜中什么,卻不敢回頭確認,直到那人從身后輕輕地抱住她,毫無征兆地,淚如決堤。
花自量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呢喃:“這里黑漆漆的,一點也不好,我們回家去。”
這些日子,他雖昏睡卻能感知身邊所有發(fā)生的一切,他想醒來,卻被一些回憶撕扯著難以蘇醒,他在忘川中,看見這一千年來經歷的一切,他是愛十月的。
他感應到十月到來,也感應到她的離去,他萬般不舍,竟猛然睜開眼,他聽見十月與澤夢姬的談話,捻起方才與她結發(fā)的那縷發(fā)絲,笑著想,再不醒來恐怕后悔莫及。
他的氣息噴在十月耳邊,暖暖地發(fā)癢,十月吸了吸鼻子,收起淚水,轉過身。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四人朝澤夢姬道別,澤夢姬擺了擺手,撥動琴弦,奏的是民間喜樂。
十月與花自量相視一笑。
忽地想起,變作叫花雞的無魘,不知現在是否熟透。
司業(yè)與守凈前去二殿搜尋時,發(fā)現被困住的無魘,本欲將其交給鬼帝發(fā)落,又怕其將思慕盞之事告知鬼帝,遂將其關在十殿的大牢內,待一切塵埃落定,再將他交由鬼帝。
無魘不甘被困,沖著二人不停地喊:“天生奇才,若不修道必為大患,必誅之!”
“司業(yè)!花自量因情生執(zhí)念,無法修成大道,非殺不可!”
“為天下蒼生,殺了他,別忘了你們神官的職責!”
守凈一怒之下對其下了禁言咒,感嘆:“終于安靜了?!?p> 無魘怒瞪守凈未果,轉過頭直勾勾地盯著司業(yè),眼角的淚痣瞧著更顯迫切。
司業(yè)與守凈轉身離去,行出幾步后,司業(yè)回過身,望著無魘。
“也許千萬年來修行者涉足情愛均無大成,但花自量不同,大道與愛從不相悖,我相信他?!?p> 也相信真愛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