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傻子救人
余木所在的小鎮(zhèn)名為肆口鎮(zhèn),坐落在省道旁邊的分支邊上,與位于省干道的鄰鎮(zhèn)相較之下遜色得太多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短短幾年時間鄰鎮(zhèn)已是高樓林立,特別是高速路建好之后足足胖了兩圈,以前僅有兩條街道守著初中部和高中部過日子,現(xiàn)在成了一個坐擁兩環(huán)的大鎮(zhèn)。肆口鎮(zhèn)則顯得有些營養(yǎng)不良,很努力地想要追趕鄰鎮(zhèn)的步伐,經(jīng)過鎮(zhèn)長的不懈努力終于不再是一條道走到黑,而是兩條道走到黑。
肆口鎮(zhèn)中在老街的盡頭,在村小被取締之前還有弟弟妹妹跟著搶吃食,如今就剩它一枝獨秀——名副其實的“獨生子女”。以前鎮(zhèn)中與中心小學分開在兩處位置,小學合并之后鎮(zhèn)中被擴建,中心小學變成了附屬小學。肆口鎮(zhèn)所轄范圍但凡還留在這兒念書的小朋友別無選擇,就像大城市里一樣,家在哪個區(qū)域就得在哪個區(qū)域念初中。別的地方不收也不敢收,縣里明文規(guī)定,無人敢僭越。每年全縣小學的統(tǒng)考成績?nèi)抗_透明,看見好苗子沒有不想收入門下的,豈有往外推的道理。
規(guī)定下達之前能離開的都離開了,搞得跟逃荒似的,前些年大旱也沒見過這般陣仗。鎮(zhèn)上的老人暗自慶幸。在這些人“逃難”之前還要往前的那個時間,縣中、二中還面向各地方小學公開招生,他們的孫子孫女趕上了好時候,現(xiàn)在混得風生水起。
真是人笨怪刀鈍!
小鎮(zhèn)不求他們感恩便罷了,肆口鎮(zhèn)中并不算大,容納不下太多學生。若是按大城市的規(guī)矩怕是得搖號上學,沒搖上的唯恐上學的機會也得失去哪有時間挑肥揀瘦,好在九年義務(wù)教育是基本國策。
鎮(zhèn)中旁邊便是余木的新家,經(jīng)過幾天折騰,總算整理妥當。爺爺奶奶喜歡待在鄉(xiāng)下沒有過來一起住,況且從老家到鎮(zhèn)上無非半小時腳程,他們想孫子了過來瞧瞧并不費事。余木初來乍到?jīng)]有朋友,但特別厭惡一整天泡在書里比書蟲還書蟲,剛剛結(jié)束了小學最后一場考試,父母允許他出門但決不允許去河邊溜達。余木并不會走太遠,兩條街走過無數(shù)遍早已膩味,雖說如此,還是對新環(huán)境有些不適應(yīng)。他走得最遠的地方就在馬路斜對面的老年活動休閑中心,旁邊一棵歪脖黃果樹。除了下雨天,樹下總會聚集三兩個老大爺下棋,還有閑話家常的老奶奶。
久而久之,余木和那些大爺大媽逐漸熟稔了些,偶爾他們會跟他問東問西說這說那,掌握了不少情報。不過,還是沒認識什么新朋友,他雖不怎么喜歡看書但也算半個文學青年,跟其他小孩兒玩不到一塊去,反而喜歡和老人待上一陣兒。大概小時候喜歡和爺爺奶奶膩在一起的緣故,他喜歡這種感覺特別舒服。老人們也喜歡這個小孩兒,十分納悶兒,這么好的孩子,怎么不去城里念書。
開學前的一個下午,劉華來找過他,聊天的時候無意間說起自高溺水而死的事。
話說在余木搬家后不久,自高的老母親讓自高去找村長兒問問低保。自高是村里出名的傻小子,哪會理這些事,這也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沒有辦法中的辦法。老母親年事已高雙目失明,屋子附近的人家或外出打工或行大運搬走,四周難逢有人經(jīng)過。自高盡管是個傻子還能伺候母親,只是不懂柴米油鹽醬醋茶,寬裕的時候大碗小碗不夠數(shù),不寬裕的時候飽一頓餓一頓無所謂。村上還算照顧,隔三差五地送來錢糧,關(guān)于低保這事兒始終不見下文。村長在此事上頗為無奈,報告遞上去好幾個月不見回音,隊長每回跟他打哈哈凈嘮些著三不著兩的話。
自高聽母親話出了門,一個人哼哼唧唧往前走,別說村長家,村長是干什么的是哪位壓根兒不知。瞎混瞎逛,稀里糊涂地逛到鎮(zhèn)上去了,也不知為什么把人給打了一頓。派出所馬上就來了人,被打的人不依不饒現(xiàn)場一片混亂,只好把人逮去派出所。
民警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自高。”自高低著頭蹲在墻角回答道,沒有人讓他那么做,每次做錯事母親打他也是這幅慫樣,已經(jīng)形成了條件反射。
民警接著問道:“你為什么打人?。俊?p> 自高歪過頭盯著民警說:“他不告訴我村長家在哪兒!”
民警怔了一下,還是頭一回碰見這么橫的:“不告訴你就動手打人?”
“他罵自高是憨雞公!”真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假傻,罵人的事清楚得很。
“找村長做什么?”
“要抵寶!”
“誰讓你來的?”
“媽讓來的!”
問來問去自高來回搗騰車轱轆話,沒問他時自個兒也老念叨那幾句,有時自問自答吼上兩句。“誰讓你來的?”“媽讓來的!找村長,抵寶”……民警拿他沒辦法,即便把民警打了也只得認栽,一個傻子啥也不明白。不知道他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只好把他放了。走之前還給了點吃的,最后警告他“乖乖地回去,不許再打人,不然不給你飯吃?!?p> 事情的經(jīng)過大概就是這樣,最后傳出來就不是這個味兒了。新版本是這樣一個故事:自高去找村長要低保,村長不給,于是找派出所把自高帶走了。派出所的民警把自高打了一頓,還問他這“飯”軟不軟和,再敢找事兒還有更軟和的。不過,這已經(jīng)是自高死后的事了。至于誰加了這么多佐料,無從追究也無人追究,嫁禍一個死者不需要一百二十的智商。
自高回家后支支吾吾沒說個明白但說了個七七八八,老母親臭罵了他一頓,本來也沒指望他。罵完之后,自高又躡手躡腳溜了出來。他喜歡跑到河邊捧水打眼睛,完事兒后又是跳又是笑又是喊。大家都習以為常,鬧不清這傻子究竟腦子里裝的是啥,沒有閑工夫理會他。只有小孩子閑得肉疼喜歡欺負他,老拿石頭子兒砸他,反正是個傻子,砸疼了也只會嗷嗷叫兩聲吼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天色漸漸減淡,紅紅的太陽被晚霞蒙住半張臉,微弱的光撫摸著大地。翠綠的楊柳樹被蒙上一層黑色,倒影在河面甚是迷人,半河瑟瑟半河紅。眼看天將黑了,自高命運中注定地遇上那幫熊孩子,相逢即是冤家,還是沒躲過一頓砸。熊孩子們前不久剛聽說自高將二旺推下水的事砸完之后開始害怕,看見自高站起來撒腿就跑,萬一自己被追上就慘了。
故事得往回倒一倒,二旺的死不能全怪自高,自高只是推了他一下,之后自己嘟嘟啷啷往家走。二旺會游泳,正是仗著自己會游泳在水里???,故意鉆水底嚇人,結(jié)果腿部抽筋一命嗚呼。自高哪知道這個,以為是自己推下去死了,于是上演了余木聽見的那一幕。其他幾人自個兒嗨皮摸魚,并沒有注意到二旺求救,沒多會兒才發(fā)現(xiàn)少了二旺。他們以為二旺一個人偷偷回了家,至于惡狠狠地瞄余木,那是因為余木沒和他們一起去河邊玩。
至于后來怎么傳出是自高推下水的?萬事哪有不透風的墻?有人瞧見二旺和其他幾個小鬼偷偷往河邊走,這話一傳出幾個小鬼少不了挨揍,最后一五一十交待得清清楚楚。當時只有自高在河邊,而且只有自高離他最近?;钤摱姑?,俗話說:“逗狗,咬人;逗小孩兒,罵人?!背燥柫藳]事兒干去逗傻子玩兒,而且還是近距離挑釁,人賤自有天收。
“噗通”一聲悶響,這不,又出事兒了!這回可完全不關(guān)自高的事,他隔著十米開外擱那兒唱歌呢!
其中一個小男孩估摸著有六七歲年齡最小,看見哥哥們跑也跟著跑,腳底踩空從田埂滑落下去。田埂外邊是一個小斜坡,斜坡下去就是大河,小男孩咕嚕咕嚕順著斜坡落入水中就在自高不遠處。自高看見有人落水,伸手去夠沒夠著也噗通掉入水中,一個傻子哪會游泳?!幾個小孩兒嚇傻了,全都不敢過去,有個歲數(shù)稍微大一點的說道:“趕緊回去找大人!”話音剛落撒丫子全跑了。
等大人們找到人時,小男孩已經(jīng)假死過去被自高頂在頭上,自高整個人泡在水里。全都以為又是自高推人下水,小孩兒抓住自高不放也落入水中。幾個小孩都不敢承認自己拿石頭砸自高的事,自然也不敢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直到小男孩兒醒來。他們誰都不相信一個傻子救了人。自高為什么救人成了懸案?沒人理解傻子在想什么,也許就是小孩兒最純真的那一面——這個小男孩兒從沒欺負自高。
余木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情異常復雜,腦子里死沉死沉的,就像自己看過這一切。又像是在故事里,不過他看的書除了課本的書籍約摸百分之八十是古文。也許是劉華講故事的節(jié)奏太好,印象太深刻!半個小時的故事足足講了一個小時,不深刻不行!沉默了好一會兒,余木問道:“真的假的,你不會聽誰胡咧咧的吧!上回你也聽到了,他自己承認自己推人下水來著!”
“還真的假假假假的……”這話聽著就像假的,“我覺覺覺得吧,有七八成是是是真的,誰沒事兒編編排一個傻子做做什么?對吧?”余木輕輕敲著腦袋,回應(yīng)著:“有道理!不過,你說這低保哪去了?”
“應(yīng)該跟機耕道差差差不多——”
“什么機耕道?你好像知道得有點多!”
“佛曰:不可說,說了要進小黑屋!”
劉華狡黠地笑了笑,余木也會心一笑,晚霞映紅了他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