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的外賣接收器信息不斷,唐曉冰匆匆喝了幾口水后就和葛桂香忙了起來。
下雨沒客人到店消費,可線上訂單卻只見多不見少。
唐曉冰撕掉外賣打印機上的訂單,用膠帶把訂單黏在外賣袋子上。
外賣這一套流程,她早就輕車熟路了。
葛桂香在一旁看著,心里卻有點敲小鼓。
當初雇傭唐曉冰的時候,正趕上她兒子陽陽摔傷住院,她急于把店托付給可靠的人所以才被“經驗豐富”的唐曉冰給糊弄住了。
一個不到五分鐘就在她臉面前做出三杯不同口味的奶、果茶的制茶小能手,她不用,她傻。
關鍵這丫頭還便宜。
從不跟她提漲薪抽成的事。
本以為撿了塊寶,誰知,她這個老江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竟被這個鬼靈精的丫頭擺了一道。
唐曉冰是背著父母出來打工的,照唐曉冰自己的話,就是打“黑工”。
她這人怕麻煩,起了辭退唐曉冰的念頭,可這丫頭耍賴不走,還給她立下軍令狀,保證她三個月內見到收益。
“香香”當時經營困難,每個月都在賠錢。
于是,這丫頭就留下來了。
真別說,唐曉冰干這行還真有點天賦,以前沒地施展,到她這兒之后猶如魚入淵水,脫籠之鵠似的,把她在家瞎搗鼓出來的本事盡數施展開來。
自打唐曉冰來了之后,每周上新品,月月搞活動,“香香”的生意好了不止一點,自打入行以來,她頭一回季度算賬有了結余。
這在疫情肆虐的當下,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了。
夸歸夸,但唐曉冰騙人也是事實。
葛桂香想到這兒,忍不住拍了唐曉冰一巴掌,“你這個小騙子!”
唐曉冰揉著肩膀,苦著臉抗議:“又來了!姐,咱不說好了不翻舊賬了嗎?”
“我是不想翻舊賬,可我怕你爸媽哪天沖進來把我給撕了!你知不知道,誤人子弟對父母來說,那可是下地獄的重罪!”葛桂香最近總做噩夢,心惶惶的,她覺得自己要遭報應了。
“我爸肯定不會,但我媽……她……她……”唐曉冰音量自動轉弱。
她媽。
的確有這個可能。
爸媽對她寄予厚望,尤其是她媽,不知是不是為了填補她自己當初沒繼續(xù)深造的遺憾,竟一心想讓她考研讀博,再不濟考公。
她是學習的料也就罷了,可她不是啊。
她不算笨,從小到大成績也還過得去,但她的夢想不是按照父母為她設計好的副本一路通關到底,她的夢想是……
唐曉冰抬頭仰望這間老舊的臨街商業(yè)房,連她也不清楚這房子建成有多少年了,和隔壁新裝修過的服裝店,美食店比起來,它算是特立獨行的一個存在。
因為夠破,因為夠老,因為廉價。
但它對她卻是神奇般的存在。算上去十七八年總有了,每次經過“香香”,她都像是被磁鐵吸引一樣,總想進去聞一聞里面混雜了果香和奶香的味道。
那年夏天,烈日炎炎下,幾張簡陋的方桌,圓凳,一群嘰嘰喳喳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少年男女簇擁在一起比賽吃紅豆冰,炒酸奶。夢的種子從清涼的梧桐樹蔭落在她的心尖上,從此便生了根發(fā)了芽。
上癮。
重度上癮癥。
從小就染上了。
戒不掉。
她想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飲品店。
這家店不需要很大,像“香香”這么大就可以,也不需要多豪華,比“香香”好那么一點就可以,更不需要賺很多的錢,只要比“香香”賺得多一點點就可以了。
關鍵是,這家店要屬于她。
只屬于她。
夢想很豐滿,現實卻更骨感。
年初,23歲的她考研失敗,她媽安生了幾天又重新振作起來規(guī)劃起她二戰(zhàn)的事來。六月,她左腳剛走出大學校門,右腳就踏進本市的考研輔導班大門。
她不想繼續(xù)重復失敗。
是的,注定的失敗。
因為她壓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她媽使出了張良計,那她就搬來過墻梯。
她像高三生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了幾天課后,便賄賂輔導老師曠課來葛桂香這里了。
她打工的事,前前后后也有一年多了,爸媽至今毫不知情。這要感謝這座超大型的城市,若有心隱蔽其中,真有可能不被發(fā)現。
但也不知道能撐多久。
畢竟地球是圓的,總有一天,遲早會有一天吧,她的秘密會像這雪克杯里的泡沫一樣,砰的一下就爆了。
那邊葛桂香擺出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來,閉著眼睛,認命般說:“算了,死就死吧,反正我這潭清水已經被你攪渾了?!?p> 唐曉冰彎起眉眼,扯住葛桂香的手,晃了晃。
葛桂香掙了一下沒掙脫。
唐曉冰低頭看著葛桂香的手,一雙布滿皺紋和老繭的手,褐黃色,偏深,這雙手實在和好看搭不上邊,但不知怎么的,握著,看著,卻讓她覺得既心酸又窩心。
她輕輕嘆了口氣,引來葛桂香的嗤笑聲,她用力甩掉唐曉冰的小嫩手,粗聲粗氣地說:“矯情啥!肉麻死了!”
唐曉冰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我送你那護手霜都抹哪兒去了……”
“給我兒擦臉了,咋,不行??!”葛桂香吼道。
唐曉冰縮了縮脖子,說行,您隨便。
葛桂香哈哈大笑。
之后兩人悶頭忙活了一陣,陸續(xù)有外賣員過來取單,與往常下雨時一樣,這些淋得落湯雞一樣的外賣員只肯站在店門外等候,他們不是著急送餐,而是怕身上的泥水弄臟地板,給店家?guī)聿槐匾穆闊?。葛桂香一到這時候就唉聲嘆氣的,而唐曉冰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快的把外賣包遞到外賣員的手里,然后說句辛苦了,再看著他們頂風冒雨離開。
打工人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包括葛姐,包括她在內,這世上有多少人都在用盡全力,拼盡全力地活著。
誰又比誰容易呢。
取單臺上奶茶漸空,到最后,只剩下一杯無人認領。
這時,葛桂香的手機響了。
她接起電話聽了一句聲調就變了。
“發(fā)燒?哦哦……我馬上回去!”葛桂香收起電話就開始解圍裙,“阿姨說陽陽發(fā)燒了,我得趕回去看看。”
疫情爆發(fā)期間,最怕的就是發(fā)燒。
“不會有事的,陽陽又不出門,肯定是普通感冒?!碧茣员鶎捨康?。
葛桂香拉起口罩,把圍裙放在椅子上,“這單取走了你就下班吧,走的時候記得檢查水電,鎖好門!”
唐曉冰把葛桂香的皮包遞過去,“別慌啊姐,有車就打個車,別省那幾塊錢?!?p> 葛桂香家離這里不算遠,坐地鐵四五站路,家附近有條穿城而過的人工河渠。
“打啥車呀,幾站路的事?!备鸸鹣憬舆^包斜挎在身上,去墻角拿雨傘,發(fā)現只剩下一把,“待會兒你用啥啊!”
“你別管我了,我有辦法?!碧茣员屏烁鸸鹣阋幌?,“有事記得打電話!”葛桂香擺擺手,快步走遠了。
店里一下子靜了下來。
唐曉冰先在外賣平臺取消配送,之后一邊等騎手,一邊打掃衛(wèi)生。當她擦到取單臺時,拿起孤零零的奶茶袋子,翻看訂單條上的信息,“團結小區(qū)……6號樓2單元502,這小區(qū)不就在附近?”
團結小區(qū)她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為城市建設者們蓋的安置房,距離“香香”步行也就五六分鐘路程,她每次上班都要經過那里。小區(qū)的樓房去年剛刷過墻體,齊刷刷的磚紅色,遠遠望去,跟宮墻一樣,透著一股子濃郁的歷史感。
“無名氏,烏龍?zhí)姨?,全糖……去冰……”她繼續(xù)念。
烏龍?zhí)姨?,其實就是蜜桃烏龍茶,這款茶飲女生點的比較多。
這個無名氏肯定是個女的吧,這么愛喝甜口。
“鈴鈴——”店里的工作手機響了,唐曉冰丟下抹布,踮起腳尖,伸臂夠到臺面上的黑色手機。
外賣騎手打來的。
“啊?你被堵在高架橋了,要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