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
伊華盯著那個叼煙袋的懶漢,拒絕得毫不客氣。
懶漢身材豐腴的老婆正在屋里,樂呵呵給桌上坐著的那幫人添水,聽到這句話也愣了。
大隊(duì)里突然變得格外寂靜,其他幾個嘬煙袋的也都停了聲兒,傻愣愣地盯著伊華,從鼻孔里往外冒煙。
這是伊華結(jié)婚后,不知道經(jīng)歷的第多少個關(guān)卡了。
結(jié)婚后,儺祥家的東鄰居在村里當(dāng)個小官,職位不高派頭不小那種,常常挨家挨戶旁敲側(cè)擊敲竹杠。
伊華儺祥都是老實(shí)人,靠勞動賺公分,認(rèn)為做的多就會賺的多。即便住得很近,工作事物上也有往來,儺祥也從來采取敬而遠(yuǎn)之的保命法。
這一年,大隊(duì)的人盯上了儺祥的混血身份。他們認(rèn)為在這個時代,過于白皙的皮膚和擁有鷹鉤鼻的儺祥就是個活靶子,想整儺祥,直接給他安個假洋鬼子的罪名,就能讓儺祥乖乖送出所有。
并且他們認(rèn)為儺祥的親生父母在東北,有油水可榨,于是近來開始挑事兒。
貧窮年代,想給老實(shí)人扣罪名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隊(duì)長們先埋怨儺祥家人丁稀少,干活少,克扣儺祥一家的工分,等他們餓得忍不了,出去打野味挖野菜,或者從草垛的麥稈里挑麥粒的時候,當(dāng)場抓現(xiàn)行,說一句“偷公家的糧”,一個罪名就名正言順了。
因此,如果真能跑得遠(yuǎn)一點(diǎn),避開眼線正兒八經(jīng)偷點(diǎn)糧食蔬菜,當(dāng)個正經(jīng)的小偷反而能填飽肚子。
這天,因?yàn)樵诠业牟菰稀氨I竊”野菜,儺祥的工資壓根沒給他算。
……
不是還有麻風(fēng)院后面的地窖嗎?
不行。
麻風(fēng)院的地窖是儺祥最后的“糧倉”,不能這么輕易暴露給眼線,所以,即便再餓,此時此刻,儺祥也沒法為家里帶來糧食。
趁老太太在家打兒子的空當(dāng),伊華去村委會討說法,村委會門口叼著煙袋的懶漢直接對她說:“你就不能做幾道好菜,好好跟村里這幾位搞好關(guān)系?”
伊華想也沒想:“不能?!?p> ……
懶漢在門口愣神,他老婆在屋里愣神。
兩口子都穿著新衣服,和辦公桌前那幫人用的,是同一批料子。
是的確良的布料吧?好像還都沒有補(bǔ)丁。
……
哦,對~
如果不是懶漢提醒,伊華還忘了,還有一類人,是靠這種方法牟利的。
還有這么一類惡心的人,是靠惡心自己來惡心別人的。
……
沒讀過書的人,遠(yuǎn)不是最底層的。
衣服上帶補(bǔ)丁的人,窮到吃不上飯的人,也不在最底層。
伊華不在最底層,儺祥更不會在最底層。
如今一只雞一條狗,下九流的小兩口就在伊華眼皮子底下,對著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伊華反倒覺得釋然了。
貧困到幾乎一無所有的時代,正派的人之所以還存在,是因?yàn)檎扇讼嘈诺拙€,相信因果,相信未來。他們才不會為了眼前的私利,而造下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都還不清的罪孽。
正義的人多了,也可以在本來貧困的時代,讓這一方水土上的人,能少花心思算計(jì)別人。
因此,正派的老實(shí)人所創(chuàng)造的,可以換算成真正意義上無法衡量的價值。
伊華還年輕,還要為未來著想。
底線嘛,必須要守的。
伊華站在屋子中央,抿嘴笑了。
屋子里煙霧繚繞,連油燈都被熏得黢黑,照不清那幫人臉上的疲態(tài),油燈下卻顯得伊華的臉溫潤清瘦,一頭短發(fā)剛到下巴,劉海拿小黑發(fā)卡服服帖帖別在頭頂。
表面看起來,伊華和他們的不同還有,別人穿著新衣服,而她的肩膀上有兩個補(bǔ)丁——這是伊華補(bǔ)丁最少的衣服了。
實(shí)際上,伊華和這些人格格不入。
坐在辦公桌前的小老頭翻了翻賬本,上下打量了伊華:“沒啥,咱村北區(qū)還有片麥地。想要掙工分,今晚還沒安排好人澆地,你去吧?!?p> 伊華應(yīng)了:“嗯,幾點(diǎn)?”
老頭笑了,又把伊華打量了一圈:“九點(diǎn)換班,還有兩個半小時。想坐就在這坐一會?!?p> 伊華有點(diǎn)犯惡心:“不了,我回家,一會直接去地里。”
……
……
“他媽的,喝多了!這小娘們這么麻利!”
醉漢抬起頭,今晚的月光不亮,但是能看清伊華的輪廓。她撐著鐵鍬,近在眼前,從容不迫地清理水道,對趴在水溝里的醉漢置若罔聞。
醉漢神志不清,胡思亂想:明明是來討便宜的,怎么凈往水溝里摔呢?一定是喝多了。
……
醉漢著急,甩著泥水起身追趕,伊華一個撐桿跳,跨越了深寬的水溝,給下一畦作物澆水。
“噗通!”
留下醉漢不可置信地再次跌進(jìn)水里,搖搖晃晃再難起身——因?yàn)檫@一趟水澆完了,伊華正把土鏟到溝里,也幾乎活埋了溝里躺著的醉漢。
動作愈發(fā)遲鈍的醉漢口齒也不清了:“等會!水里有人!別埋!”
“呦,大兄弟來練氣功呢?”伊華嘲弄,“這溝太淺,去海里練,順便游泳也學(xué)會了?!?p> 說完,伊華跳過地頭的一排蒺藜,回家去了。
“這人咋越過這排蒺藜進(jìn)來的呢?按理說不應(yīng)該啊,我早就讓蒺藜把地頭封上了。還能是早就等在地里了嗎?”一邊走,伊華一邊納悶。
……
“對了祥啊,你明天早點(diǎn)起床,把我在地里插的尖木樁和老鼠夾收回來吧,別傷著別人,自己也小心點(diǎn)?!?p> 這是伊華回家睡覺前,對丈夫說的最后一句話。
第二天的天氣依舊清亮,爽爽朗朗的。就是大隊(duì)屋里依舊烏煙瘴氣。
“你怎么瘸了?”
“沒有啊,挺好的?!?p> ……
好個屁,儺祥看著他們,想起老鼠夾上的血,在心里暗笑。
管事兒的看到儺祥:“儺祥啊,今天你去掃大街!”
“掃就掃!”
……
兩年后的一個冬夜,在家剝花生的伊華感覺肚子一陣刺痛,和頭一年生大女兒之前的感覺一樣。
她披了披儺祥的皮外套,回頭看看在炕上安睡的大閨女,挺著肚子挪到灶臺前,燒了一鍋熱水。又把油燈點(diǎn)亮,翻出了剪刀。
此時的儺祥母子在外面干活,公社年底需要記賬算賬,很忙,一時半會回不來,或者說,今晚回不來了。
……
“嘶……”
肚子又是一陣刺痛……
趕得挺巧啊……
……
……
第二天早晨,四姨來看望伊華,挎著一簍子雞蛋和餅子。
進(jìn)了門卻發(fā)現(xiàn),伊華家的地上鋪滿了干草,伊華正和兩個襁褓里的孩子睡得香甜。
兩個孩子個頭相當(dāng),肩并肩圍在花花綠綠的襁褓里,一個賽一個的惹人喜愛。
“這是誰家的孩子?長這么大?”四姨驚叫出聲,沒意識到伊華已經(jīng)癟下去不少的肚子。
“我閨女,都是我閨女?!?p> 伊華睜眼,笑了兩聲,撐裂了嘴唇上的傷口。
……
四姨看了看倆孩子,看了看伊華:
“我跟你說伊華,以后就靠這倆大閨女,你啥都不用愁了。”
“嗯。”
四姨趕緊給燒水做飯,收拾一地狼藉。然后去找儺祥。
夜色不撩人,卻怡心。儺祥站在院子中央,看了著夜色,收了收上揚(yáng)到耳邊的嘴角,呼出一口冷氣,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四姨和伊華一人摟著一個女兒,躺著炕上說悄悄話。儺祥正披著棉襖,坐在灶臺旁,往灶口里多添了幾把柴,炕上暖和和的。
“我跟你說,今天我告訴儺祥,你又生了個閨女之后,你是沒看見吶,他那嘴,咧到耳朵根了。”
……
灶臺邊,儺祥哼起了小曲,聽到炕上傳來笑聲,趕緊清了清嗓子,不出聲。
儺祥媽在另一間炕上嘆了口氣,儺祥也趕緊反過身給老太太這邊也添了點(diǎn)柴火,沒忍住又開始哼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