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某年,確定夏天,就在H城,即將有大事發(fā)生。
H城到底屬于三線還是四線,就像鏡子里的自己和照片上的自己哪一個才是真容,一直以來頗有爭議。因為它難得有變化,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那種慢讓身在其中的人覺得生命特別的長。
H城不是沒故事的無名小城,它在歷史上曾經(jīng)興盛一時,此地的居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于它幾百年前的物阜民豐和秀慧工巧,并且,毫不客氣地把偶爾途經(jīng)此地的名人雅士統(tǒng)統(tǒng)算成了H城的地靈人杰。進入現(xiàn)代,它的步伐走得過于悠閑,曾經(jīng)遠遠不及它的大批城市冒著頭來,把它遠遠拋在后面。而今,掰著手指頭數(shù)一數(shù),H城僅剩下交通便利方面的優(yōu)勢,除此以外,山無水污,昔日魚米絲綢的榮光久不能重提。
交通快捷約等于物流暢達,今時今日很有機會可以重頭來一爭天下。然而,它不,H城像破落的書香門第后人,守著祖宗的格高韻雅,不肯太過的進取,以免落入了俗流。H城借著有限的這點兒區(qū)位優(yōu)勢,甘心做起一線城市的后花園,充分發(fā)揮起它位置好物價低同樣適合居家養(yǎng)老的特點,吸引了大批離開都市戰(zhàn)場退而休養(yǎng)的老年人。老年人走進來,把年輕人擠出去,等到哪一天功成名就,需要身心寧靜,也許他們還會回到這里。
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條同名的中心大街,在H城的中心大街末端有家一元店,專賣廉價日用雜貨。它在城市繁華的尾巴尖兒上,還沾著一點兒熱鬧的光影,再往西走,過了橋能看到稻田,聽到蛙鳴。以大橋為界,在行政區(qū)劃上,一元店僥幸屬于興隆街道錦繡社區(qū),而不是以養(yǎng)豬聞名的新橋鎮(zhèn)鳳來村。
此間一元店開在一幢上了年頭的二層小樓的一樓,外觀不甚起眼,其實內有玄機,店面不僅在于寬,更勝在深。小樓二層的高度相當于一般樓房的三層有余,足以容納種類齊全結實耐用價格實惠款式落后的各色貨品,連篦子、縫衣針、鳥籠、蛐蛐罐都不缺少,極盡瑣碎于細微,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店里拿不出來的,全是準備二十年后進民俗博物館的候選戰(zhàn)隊。
一元店和在它東面剛開業(yè)不久的新式購物休閑商城“啟明星廣場”作為零售巨頭,兩雄并立,它們之間只有一條小路之隔。這條小路如同王母娘娘的銀簪一劃,把一元店劃到當初商城建設征遷范圍以外。小路以西,畫風突然一轉,給人以時空錯亂之感。如果有人出了商場再走進一元店,直接可以穿越到80年代甚至更早的時間。一元店里其中一位常年打扮的像舊上海的小開,講究得莫名其妙;有一位喜歡穿著老式綠軍褲和白襯衫;一位夏天穿小褂、冬天穿羊皮襖,不穿破了誓不罷休;還有一位愛從網(wǎng)上淘弄二手衣服,與時代潮流的距離忽遠忽近。
啟明星廣場是實體百貨業(yè)對抗網(wǎng)絡購物侵略的夕陽壯舉、黃昏反擊,主打購物休閑餐飲娛樂一條龍,囊括了一個人一生的衣食住行與酒色財氣所需,是本地百姓的新寵。據(jù)路邊社透露,商場的建筑外觀和內部設置均來自國外頂級設計師的創(chuàng)意和全球采購。按理說,錦繡社區(qū)乃至整個H城都是配不上它的,所以有不少沒有購物預算的人特意跑過來看看扎進雞窩的仙鶴,捧不了錢場也捧了人場。
在一元店和啟明星廣場雞鶴之間,小路是可見的,貧富的鴻溝更是昭彰的,簡直像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白晝不必說,商場的非凡華美一覽無遺,襯得一元店黯淡無光,了無生氣。夜晚又吃了暗虧,裝點商場樓體的璀璨霓虹燈彩宛如再造天地、光芒萬丈,使得一元店形同隱身,還不如白天呢。一元店老板屢次提高門口大燈的瓦數(shù)也無濟于事。當初制定拆遷規(guī)劃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街面上到一元店以東戛然而止,導致錦繡社區(qū)里無數(shù)期待發(fā)財?shù)男牡鋲m埃。
啟明星廣場和一元店齊心協(xié)力把南面的貧民區(qū)遮擋了起來,H城的城市形象有了質的飛躍??粗坛菑囊粋€大坑土積沙聚地成長為H城地標建筑還登上了旅游指南,卻從沒靠水喝到一口水的本地居民,心情十二萬分復雜。一元店的人尤其想不通,明明一元店就是一副我是危樓、我要拆遷的造型,并沒有我是歷史、我是文物的氣質,為什么還要留著影響H城市容這一濃墨重彩的敗筆。有沉甸甸的一元店拖著后腿,啟明星廣場永遠是扎根貧民窟的百貨商場,龍騰不上四海,鳳舞不了九天。他們只能心里想想,對改變現(xiàn)狀無能為力。廣大愛心泛濫的人民群眾中支持抗拆的釘子戶的大有人在,而支持沒有劃定拆遷的人家上訪要求拆遷的目前一個都沒聽說過。
一元店的老板之一,穿軍褲配白襯衫的那位,他是決不會受浮華誘惑的人,啟明星廣場矗立在一旁多時,他都當它不存在一樣,從沒想過主動了解下新鄰居。有一天他和啟明星廣場發(fā)生了一些商業(yè)聯(lián)系,不可避免地走進了啟明星廣場美輪美奐的大樓。他踏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因為不是瞎子,很明白這里是好,一元店是差,再抬頭看見商場大廳中央巨大的水晶吊燈旋轉而下,流光溢彩,再從升降景觀電梯里向下俯瞰挨挨擠擠笑語歡聲的公主王子的洪流,肯定無數(shù)的灰姑娘正驅馳南瓜馬車紛紛向這里趕來,反觀自照,終于自慚形穢。據(jù)說,每個人一生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有了自己配不上的追求,意味著他邁出了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老板之一基本算得上無欲無求,也還有一點兒不頂饑不解渴卻不肯死絕的虛榮心。
啟明星廣場名字不虛,的確對一元店起到了啟發(fā)照明的功效。面對突然被拉高的平均市容水平,一元店老板知恥近勇,從建材市場買來材料,自己動手整修店面。外墻刷成果綠,內墻刷成櫻粉,涂料當時趕上特價促銷接近于白送,無意間切合了少女風格;貨架上的商品華而不實的排在中間,樸實無華的排在最上和最下面;店內錯落擺放了幾盆和馬路綠化帶里同款的鮮花嫩草,企圖借啟明星之東風,迎接一元店的春天。
好消息也是有的,啟明星廣場把本城東南北之前很少踏足此地的居民都吸引了過來,一定程度上拉動了附近店鋪的人氣。但它的雙胞胎壞消息是,商場的矜貴姿態(tài)帶動了附近的租金水漲船高,周圍的一些兄弟店鋪紛紛叫苦不迭。好在一元店老板的店面是自家的,不存在租金壓力,每一分一角都屬于自己。再加上肯賣大商場不屑賣的零碎東西賺點薄利,彼此根本不在一個層面競爭,兩廂井水不犯河水。有天性勤儉會過日子的人從商場買了皮鞋,還會特意到一元店買鞋油。買了生日禮物的,也會專門到一元店來包裝。啟明星廣場的工作人員也知道一元店的文具雜貨比自家超市的便宜,不時打電話要求送貨上門。自古以來,月亮反射日光,狐貍借助虎威,這家一元店終于有了成為H城一元店杠把子的氣象。
一元店老板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便跳入商海撲騰,在驚濤駭浪里嗆了幾口水,自學了幾招狗刨式。一般說來,那個時間段開始從商的,哪怕擺早點攤到今天也發(fā)展成大酒樓了,他們詭異地多年原地踏步,與厄運緣深,與財富緣淺。尋根究底是缺少對金錢的進取心,金錢也就驕矜地不愿意多搭理他們,他們的宗旨是“不求富貴,只求安穩(wěn)”,恨不得年年說月月說日日說,好像有了富貴,就會沒了安穩(wěn),為了安穩(wěn)才舍棄富貴,以上想法純屬自作多情。
到如今,他們手上只有這一幢樓下開店樓上居家的舊樓,柜臺賬面上不多不少的一筆用于進貨的流動資金,一倉庫不知道猴年馬月能賣出去的零碎貨物。他們單單算店里的帳,生活開支卻不記賬。他們不是甫到人世,統(tǒng)一的這般窮酸。他們其中有的出身富裕,有的習慣拆借,有的近于赤貧,但是觀念高度一致,認為記這樣瑣碎的家用帳不是大丈夫所為,所以一年到頭,錢像雨后的積水,及時被海綿吸走,落得兩手干干爽爽。
若干年前,一元店剛開業(yè)的時候,招牌上寫的當然是一元店,甚至沒有任何“城西”、“錦繡”、“張家”、“李記”一類的修飾指導語,單單是響當當?shù)娜齻€隸書描金大字“一元店”。當家理事的人還有片刻躊躇滿志,認定發(fā)家之路必將始于足下。生活于提著瓶子打醬油年代的人,誰也料不到后來會有個CPI,不長腿的CPI還會跑得這么快。劉翔尚有終點線,哪趕得上CPI跑得無拘無束,自由散漫直奔地平線。再懶散著放任牌子掛下去,就要把以前攢下來的一點兒家底敗光了。
于是,剛過了粽子節(jié)不久,某個周日下午時分,啟明星廣場比平時更加熱鬧,紅男綠女比踵摩肩如溪流歸入大海。趁著天陰,云朵銜接得緊密,不給太陽留出一點兒縫隙,一元店的老板之一沈振中,憤世嫉俗于他是常態(tài),所以算是沒情沒緒地過了一天,在大好時光將盡時,他很想有所作為。然而網(wǎng)上銷售的貨已經(jīng)發(fā)出了,店面也打掃過了,一時沒有客人上門讓他應酬,沈振中盯上了掛在正門上方巨大厚重的實木招牌。當年招牌刻好字送過來的時候,可是需要四個壯小伙子步調一致,齊舉齊放。他的外表看上去,拿過的最重物件應當重不過辭海,卻僅用了一只右手卸下招牌,像從柜子頂上掏本紀念相冊似的輕松。其實,不是考慮到周圍還有行人,他連梯子都用不上,一縱一跳滿夠了。
沈振中先用抹布抹去招牌上面的浮灰,捧在手里端詳了一陣子。實木招牌的用料考究,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多年來風吹日曬雨淋,裂紋都沒有一條,沖著這塊可人意的牌子,這家店也該開成百年老店。他上下?lián)u晃著手里的噴漆罐子,直接在一元店的“一”字中間噴出了一豎,變成個“十”。將來等到“十”也扛不牢了,還可以改成“廿”,讓人不能不感嘆中文的博大精深。
此店有三個老板,同時等于是三個伙計,按照三個和尚沒水喝的原理,誰都不肯再費一丁點兒心思在招牌上。這樣湊合湊合也可以再用上幾年,反正他們已經(jīng)不做人很多年了,還要那許多的講究做給誰看。
招牌改好后掛回原位,沈振中轉過身面朝著馬路從梯子上跳了下來。他力道控制的很好,在他預定的地點著陸,但是沒預料到會突然冒出來一個過路的中年矮胖男人。沈振中差一點兒就主動把自己送到人家懷里,他繃緊腳尖,將將定住身形,說一聲不好意思,自覺已然盡到禮儀義務,可以到此為止了。中年男人卻不配合他的心意,向后慣性退了兩步,抬頭一看見沈振中,頓時雙足粘在原地,目光粘在沈振中身上。
中年男人猶猶豫豫著走上前和他打招呼,“打擾一下,這位先生,是姓沈嗎?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他今年應該有四十多了,不知道會不會是您家的親戚呢?”沈振中淡漠而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持續(xù)片刻后,“你認錯人了,這里沒有什么姓沈的先生。你今天沒見過我,以前也沒有。”他說完話收起梯子自顧自走回了店里,扔下中年男人在那兒喃喃自語,“我認錯人了,認錯人了,認錯了?!彼砜藲さ膹妥x機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彼時正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他的大腦內橫沖直撞,不知道從何處來,往何處去。這股奇怪的力量肆意地對他記憶的片段任意刪減重組,合意的予以保留,不合意的絞個粉碎。待一切平靜下來之后,記憶連接處留下了一絲細縫,一般粗心大意的人只會以為自己忘了事,想不起來也不打緊。中年男人把沈振中忘了,直接連上之前的記憶,還記著自己出來是要買東西,向著左邊的啟明星廣場,懷著一肚子迷茫走了進去。他的購物單添了新內容,要買枸杞,買魚,買核桃仁。
中年男人之前的記憶力和眼力俱佳,沒說實話的是沈振中,在剛才的情況下,催眠明顯更有效率,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他要是如實回答:沒錯,你認識的姓沈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至于為何我的容貌一如當年,我不告訴你,胖子接下來會問出十萬個為什么。唯一正確的答案他又不能說,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在這一處,照直說的人不是坦率而是豬頭三,沈振中的情商有智商來把關,是犯不了這么大的蠢的。
他當然記得這個人,十五年過去,不僅體態(tài)膨脹了,身高還縮水了,五官輪廓大致還在,勉強能讓故人辨認出來。他從沈振中手上借過2000元錢,始終沒有歸還,在沈振中下了三年決心準備上門討債前先一步失蹤了。催眠在中年胖子的頭腦里卷一陣小型風暴,風暴過后,所有記憶大體上不出錯,細節(jié)銜接上并不那么嚴絲合縫。2000元錢在當年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就當做是給他的補償,他記得沈振中的臉,卻不記得借過錢,那就一起忘了吧。
沈振中慢吞吞地走回店里,不是那種瀟灑自若的緩步徐行,而是風燭殘年老頭子找不著拐杖的自信全失,和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十分不搭。有人的地方,他不敢快,一快容易忘形,暴露出非人的速度和非人的真相,這就是他的秘密。
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私下里多多少少都會抱怨自己的老板,是何等奇葩的吸血鬼。山一樣高的工作熬得人枯干消瘦,有加班沒加班費,有年終沒年終獎,眼睜睜看著老板香車出入美女在懷,對著他們則大談人生理想奉獻犧牲,就是不肯談漲工資,仿佛談了錢,會有損事業(yè)精神和青春情懷。
此店的三個老板卻是真真確確的三個吸血鬼,靠吸食人類的血液維生,害怕熱烈的日光,力量速度遠超于常人。首先出場的沈振中是三個吸血鬼中的老大,地位牢固不可動搖,這并非是說他做吸血鬼的年頭長或者對他人格才干的肯定。他們三個在相遇之初還保留著人類的倫理觀,按做人時的年齒排了長幼之序。雖說彼此是被命運驅逐到一起,不像桃園結義、梁山聚義那樣志同道合,如果感情能單靠時間積累,他們早晚壓倒劉關張及一百單八將的總和??墒歉星榧饶芊e累也能消磨,他們如今走到哪一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沈振中是H城的吸血鬼首領,而H城的吸血鬼已經(jīng)全部在這間自帶灰塵柔光的一元店里了,不,對,此刻應該稱它為十元店了。時間何其可怕,連一元店都不得不長成為十元店。吸血鬼不老不死,除去生老病死,愛憎會、怨別離、求不得給予的折磨一樣都不比人少。舊的煩惱緩慢消亡,新的煩惱不斷誕生,他們不是住在深山里的野人,在城市要想體體面面地過日子,有瓦遮頭,得付水電單子,有幾身換洗衣服才能見人,人情往來也不能少,婚禮滿月升學宴都是連成環(huán)的。又沒有祖?zhèn)飨聛淼墓疟ず拓攲?,窮忙的吸血鬼同樣覺得連煩惱的時間都不大有。
窮對沈振中不算什么,比如路上有塊大石頭,可以跳過去,可以繞著走,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無分文后,馬上改變了以前的一切生活習慣,迅速適應了窮日子,沒讓錢把自己擺布了。他怪自己的肉身不爭氣,與之結了仇,就沒打算滿足肉身的任何欲望。他不大花錢,可是,還有三個很會花錢活蹦亂跳的東西要他負責,誰叫他是頂門立戶的老大呢,如此一來,他和窮共處的也不是很和諧。
雖然沈振中也被人稱一聲老板,含金量并不高,十元店不止一個老板,這個老板就更加不值錢。
老板之二曾阿毛,以前是上海灘最搶手的理發(fā)師,幾十年前的事沒憑沒據(jù)的,只能他說什么是什么。阿毛沒有來歷,沒有證書,沒有能延續(xù)的人脈,不操此業(yè)久矣。他懷著不愿承認的嫉妒心評論當代的同行,以一聲冷哼開頭:現(xiàn)在這些小青年是靠嘴上功夫吃飯,純靠手上功夫他們要餓死的,哪像他,嘴上手上都來得。吸血鬼也是受不了熱的,酷暑以外,阿毛仍堅持穿著三件套的西裝,頭發(fā)往后面梳,出門忘了打傘的有,噴香水絕忘不了,在他們長居荒山野嶺的時候也能保持此種形象不變,應該是長在基因里了。
他聊天的中心總是,從前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太太小姐指名讓他做頭發(fā),他一個人一雙手哪里應付得來,約不到他的人就伐開心。他是一只花間穿梭的蝴蝶,呼扇著大翅膀,帶走香氣和花粉,不特別留戀哪一朵花。此時此地,他引以為傲的技能收獲不到重視。阿毛有一段空閑的時光,拗不過沈振中的強烈要求,義務幫一元店所在錦繡社區(qū)的大爺大叔們免費理過平頭,一來二去落下了街頭理發(fā)師的名聲。稍有生活追求的阿姨們都覺著,他的本事只配給老頭子理發(fā),絕不肯給他機會糟蹋她們的秀發(fā),何況那些十幾二十的妙齡少女呢。所以沈振中開口是“假如”,他是話“當年”。
阿毛是個孤兒,他的名字寫明了他的出身,看了他這樣的時髦人物,再聽了他的名字介紹,普通人都要錯愕一下。他這個人一貫喜新厭舊、崇洋媚外,卻從沒想過要改個顯赫高雅的名字。曾阿毛這三個字寫在一塊明顯從春聯(lián)上撕下來的紅紙背面,掖在包他的襁褓里,上面還有好幾句哀哀懇求過路仁人君子給孩子條活路的可憐話。故此,名字是絕不改的,有一天他的父或母會通過這個名字來找到他,他們一定是有天大的難處才會放棄他這么好的孩子。他成長的年代,孤兒特別的多,父母雙全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孤兒了,他不怪他們。
阿毛模樣生的很俊,眼睛部分是精華,雖然生著內雙的單眼皮,眼角微微向上一勾,波光瀲滟像桃花映潭水,再有一管挺秀的鼻子統(tǒng)攬全局,不大不小的元寶嘴天然似笑,走到哪里不分土洋,都有人美男子美男子的叫他。老天也會偏心,它特別喜歡幫助好看的人,機緣一路推送曾阿毛,他學會了理發(fā)的手藝。比起街邊的衣衫襤褸滿面臟污抱住過路人大腿直喊“先生,先生,可憐可憐吧”的小乞丐,他是人上人。燈紅酒綠、衣香鬢影一向是他最愛,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湊,哪個姑娘俏就和哪個搭訕。他以前覺著自己到老都會是年輕風騷的,也算猜對了一半。
在剛成為吸血鬼的時候,阿毛并不太慌張,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他倒是靈機一動,在太太小姐中間推銷西洋舶來的放血療法,滿口胡說定期放血促進血液新生能常保青春,比起為喝口血總是天人交戰(zhàn)的沈振中和瑟縮膽怯的吳成祥,他活的逍遙自在。如果不是發(fā)生意外,他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怎么都兜不回來,也不會心驚膽戰(zhàn)地跟著沈振中一起逃亡,直到遇見吳成祥,他們的三人小隊才初步成型。
老板之三吳成祥,大家都叫他一聲“小祥”,吃虧在他太早變成了吸血鬼,一直保持著十六歲時的樣子,輩分就上不去,在長大成人方面他是另辟蹊徑。因為個子高大,鄉(xiāng)里少見,表叔帶他離家跑碼頭時教他見人自稱十八歲,再多也不敢亂報了,他的面孔一看便知是十六歲的稚嫩。他十歲以前在縣里的廟會上扮過觀音,一襲白衣,靜坐蓮臺,手持楊柳寶瓶,心里想著一會兒完事后有朱記的肉包子吃,嘴里先飽含了口水,面上一派慈悲祥和??蓢@,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黃金時代,十歲以后,他的身量長得飛快,多高的樹,他摘果子只需一伸手,左鄰右舍紛紛加高院墻遷就他,否則鄉(xiāng)村艷事再沒有能瞞過他的,這個又出風頭又能拿五塊銀元的好差事被一個不如他一半好看的小女孩搶走了。由于他的身材實在是太高了,很少再有人有機會仔細審視他的面容,仰望雖有點失真,只瞧見他一片嘴唇或下巴弧線,也知道他生得漂亮。當初買下這座房子主要是考慮到層高接近4米,他在店里不會感到空間過于壓迫。他回不了老家,所以便不大喜歡出門。
小祥還是十六歲的少年呢,一輩子都沒像任何時代的同齡人那樣好好生活過。他終日盤算著店里的盈利,為每一點進項而喜悅,為每一筆開支而肉疼,重做招牌泡湯主要源于他的激烈反對。他又全無節(jié)約的技巧,只會一味死省,還是活人的時候,就干過絕食存錢的勾當,不用吃飯正合他意。
他和沈振中、曾阿毛這些單身漢到底不同,他是做到曾曾祖父的人,于塵世有很深的羈絆。不正經(jīng)的老人家只顧自己享受,正經(jīng)的老人家,沒有不克勤克儉為后輩兒孫多多著想的。小祥變換著遠方親戚或世交后人的名義每年寫三次信,匯一筆款子、寄五個大包裹回老家,詳細列明多少用于蓋房,多少用于買豬,毛毯給誰,球鞋給誰。他看到什么好東西都動心,不為了自己,他沒有的,想讓他們都有。
小祥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和大他兩歲的青梅大姐成的親,成親了就算是大人了。他家里實在是窮,大姐為了嫁他和父母翻了臉,他必須賺大錢好把臉翻回來。小兩口沒甜蜜幾天,他就跟著親戚外出闖蕩,想打下份家業(yè)后衣錦還鄉(xiāng),毋成想一去不回頭,很快和家里斷掉了音訊。他走后兩個月,老婆大姐發(fā)現(xiàn)懷上了他的孩子,鄉(xiāng)間缺醫(yī)少藥,生產(chǎn)當日很是艱難,她辛苦掙扎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個兒子。剛生好孩子還要硬撐著上山采藥,想換錢給兒子買個銀鎖片,心氣強,但身體吃不消,腿腳一軟,一不小心滾到山崖下頭,夭折在花苞半開的年紀。小祥無知無覺中成了鰥夫,他的寡婦媽媽一個人拉扯著孩子,靠著東挪西借,自己做點兒手工,辛苦地盼望著他回家,不管村里人去的天南海北,一概托人打聽他的消息。
小祥剛出事的時候,不明白自己成了一個什么怪物,懵頭懵腦地光知道往家里跑,一路上晝伏夜出,吃了不少苦頭,才摸清自己的身份,還差點被人當成賊打死。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了家,又不敢直接告訴他媽真相。他媽媽同時信奉佛祖和道宗,萬一大義滅親把他當妖怪除了,那可不好玩。他用布條一層層包住了頭臉,半夜鉆進家里,推說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還把臉毀了,這也不全算說謊。媽媽看見蒙臉大個子的身形立刻認出來是親生兒子,以為是自己日夜祈福靈驗了,毫不猶豫地把小祥包庇下來。她只把那些神仙當成工具,沒有一點兒真感情,人既然回來了,以前賭咒發(fā)誓的都不算數(shù)。
小祥得知了老婆的死訊,痛哭了一場,兩重傷心,恨不能立時追著去了,做一對同命鴛鴦。媽媽和兒子像兩根繩子把他牢牢捆住,容不得他一死百了,必須要打起精神活著。他悄悄地趁夜里出去種家里有限的幾分地,順便覓食,經(jīng)過朽樹昏鴉、殘垣枯井,自己幾次把自己嚇個半死,竟然把日子躲躲閃閃地過下去了。村里的人隱隱約約知道他回來了,對闖蕩城市的失敗者多少有點同情心,沒有人打聽詳情,也沒熱心人為他張羅續(xù)弦。他在婚戀市場上的唯一亮點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沒人的時候,他偷偷照過鏡子,十分不雅地張大嘴,自己果真一點兒變化也沒有,而媽媽一天天在衰老憔悴,兒子一天天長高長大。終于,他最擔心的時候來了,媽媽老死了,不用再為他勞心費力。兒子也到了18歲,再不娶媳婦,稍微像點樣兒的姑娘都被人挑走了。兒子長得極像他,除去身高,是個小號的吳成祥。盡管他家里仍然很窮,村里還是有姑娘主動示好,也止于繡個手絹,做雙鞋,小樹林、玉米地是不和他去的。
不娶媳婦,列祖列宗不會答應,村里人也會看笑話,媳婦是非娶不可。可是一旦要建立新的社會關系,等于把小祥推到光天化日之下。未來的兒媳婦喜歡英俊的丈夫,未必喜歡有個看不見長什么樣子的大塊頭公爹。此外,家里的房子也太小,他往院子里一站,房子里基本隔絕了日光,這么點兒地方只適合養(yǎng)豬養(yǎng)雞,不適合生兒育女。小祥再留在家里就守不住秘密了,村里沒見過世面的那些人一旦知道了他藏著掖著的真相,準不會放過他,不是把他點了天燈就是大卸八塊,妖怪的兒子也會被趕出村子,妖怪娘和老婆的墳說不定也要被刨開,種上紅薯。小祥用他不太聰明的腦袋瓜子想出了死遁的法子。
農(nóng)閑季節(jié)的某天早晨,兒子起床后,編了半個的籮筐,想起小祥遲遲沒起床。他撩開房間的簾子,發(fā)現(xiàn)小祥臉朝下趴到地上,頭不自然地歪向一側。兒子伸手去托他的頭,一放開照舊歪過去。小祥脖子斷了,應該是晚上起夜一時失足。兒子嚎了一聲爹啊,撲跪在他旁邊,捶胸頓足地大哭,要把一輩子的委屈哭出來。
葬禮辦得平平常常,連薄皮棺材都沒有賒一具,小祥的棺材即使薄皮也比別人的貴一大截,不上算,所以光是用他平時睡的席子卷了一卷,幾個他小時候的女性玩伴哭得極其悲傷。時辰一到,小祥在席子里醒了過來,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鼻子發(fā)癢也強忍著不敢動,聽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閑話。來湊熱鬧的村里人在議論,他的兒子準備給村里最大的地主當上門女婿,比他那沒出息的死鬼爹強百倍。地主唯一的女兒小祥見過,出了名的兇和丑,是本村的鬼見愁,外村稍有條件的小伙子都不敢打他們村口經(jīng)過。他干著急又無法起身表示反對,兒子的婚事和他的生死是個矛盾體。他活著,婚事沒有指望;他死了,婚事他無法置喙。著急又有什么用,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目標全都落空了,隨他去吧,老吳家的男人脾氣都好,收了這個禍害算是報答村里人以往的幫忙,但愿她多生幾個孫女吧。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分,小祥從泥土里蚯蚓似的一縮一縮鉆出來,他被埋在老娘和老婆中間,不敢動作得太厲害,若是不管不顧地沖開墳包,會造成三人同時詐尸的場面。他抖了抖身上的殘土,用他秀氣的大號手掌努力把墳頭歸攏回原狀,再一點點兒扯開臉上的布條,佝僂著背貼著墻靠著樹,不斷移形換影,直到走出村子一里地以外,才放心大膽地邁開步子向東南方走去。
多年前他第一次離家,心里有一輪艷陽,第二次離家,頭上是一輪明月,至少五十年內不會再回來了。他有墳塋,他有香火,他想起自己有子,子還會有孫,孫還會有子,心里很便安寧。人類通過繁衍實現(xiàn)的血緣的長生不老和自己肉身的長生不老,他兩者兼而有之,上天待他不薄。
小祥珍藏著好幾張沒有他的全家福,在黃昏日落后才拿出來拭一拭,一遍一遍溫習親人的樣貌,繼續(xù)做著少年時吃苦存錢養(yǎng)家的夢,一直做下去。周可愛的外公臨死前曾經(jīng)告訴小祥,他的八字不差,壞在名字取得不好,敗了時運。人都快死了,有多少事要交待,還要多這一句嘴,可見小祥的名字取得是真不好。給屬羊的人取名,祥字是大忌。祥者何意?用羊祭祀,羊自何處?這只羊只能是小祥本人,一個祥字已經(jīng)點明了注定犧牲他一個,成全其他人。
已經(jīng)有了三個老板,又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周可愛?嗯,她是十元店名義上的所有者,一個普通的人類。她大學畢業(yè)將近兩年,始終在唯一一個肯給她offer的公司,做著看不出實際意義看不到未來前景的工作。她在求學期間得罪老師,工作后得罪領導,學業(yè)不上不下,外公傳下來的本事學的不三不四。沈振中做好了養(yǎng)她的小,也養(yǎng)她的老的準備,如果有必要也養(yǎng)她的一家,并且他私心里希望養(yǎng)她的時間能無限長。
周可愛不是沈振中他們好心撿來的孩子,她的外公是他們三個的救命恩人。恩人用一條命換了四條命,死的心滿意足,在咽氣前把無父無母的小孤兒托付給他們三個。雙方達成共識,沈振中他們負責撫養(yǎng)她長大成人,周可愛負責他們三位人間行走的一切凡塵俗事,并且在三個人控制不住吸血鬼狂性,意圖傷害無辜時,斬妖除魔,替天行道。有了周可愛,沈振中才有了目標;有了沈振中,才有了謀劃;有了曾阿毛,才有了行動力;有了吳成祥,才有人去買汰燒洗掃。他們四個都是菟絲花,沒有一棵胡楊樹,要靠著相互纏繞才能站立著。
相較于其他幾個,沈振中文化水平最高,他曾經(jīng)遠渡重洋求學異國,因為一言難盡的緣由,他的人生履歷上最終記錄停留在高中畢業(yè)大學肄業(yè)。他平時多數(shù)時間在沉思中,顧不上打理頭發(fā),等長得蓋住了眼睛,他覺得視線受阻便一甩頭發(fā),那一瞬間露出臉龐,俊美迫人。每當有人觀其年紀氣質,詢問他畢業(yè)于哪所985或211高校,他便咬緊口腔內側的嫩肉,硬生生制造出一個微笑,“高中畢業(yè)?!毖b著滿不在乎直面對方的眼神從看青年才俊轉變?yōu)榭蠢C花枕頭,回過頭來他立刻逼著還在讀高中的周可愛做一打模擬試卷。高中畢業(yè)在解放前算是小知識分子,然而隨著建國后教育普及,含金量逐年下降,對這一變化他是既欣慰又心酸。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撒謊,只能暗自運功療傷。
他出國的目的和當年許多學子一樣,希望用一腔熱血一身才具改變國家的命運,在輪船甲板上也曾扶著欄桿面向大海,意氣風發(fā),青春驕人。他一輩子的好運在那一年之前全部用完了,造化不肯再好好鍛造他,偏要戲弄他,他變成吸血鬼的時候還差那么一點兒就能拿到學士學位。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怪物以后,一路倉皇逃竄,兜了幾個圈子才順利歸國。國,仍在動蕩戰(zhàn)亂中,家,已經(jīng)煙消云散,不用向任何人交代是否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想痛哭也沒有了投奔的懷抱。踏上祖國的土地的那一刻,他心底一松,才開始覺得悲傷。什么理想抱負全完了,即便國家求賢若渴不拘一格,他也沒有勇氣做毛遂。自己不但是個怪物,而且沒有拿到博士學位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才。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到哪里去,該干些什么。
后來,他陸續(xù)在報紙新聞上讀到一些相識的同學同鄉(xiāng)取得了什么成績做出了什么貢獻為國家爭了什么榮譽的消息,照片上風霜侵蝕了他們曾經(jīng)年輕的面容,留下依然清澈的眼睛,眼睛里是深信自己獲得了不朽生命的驕傲。他合上報紙,感覺像被人沖鼻子打了一拳,鼻腔堵塞,咸水只好從眼睛找條出路。冰天雪地、大漠戈壁、戰(zhàn)地紅旗,都沒有他一席之地尺寸之功,一念至此,沈振中覺得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成為吸血鬼的打擊太大了,毀了沈振中謙謙君子翩翩風度的面具。教養(yǎng)在逃亡途中且走且丟,昨日他還文質彬彬謙和有禮,今天他可能陰暗暴躁尖酸刻薄。他暴君上身時,另外兩個吸血鬼阿毛和小祥曾聯(lián)手反抗過,以小祥之高大、阿毛之狡變,還是被打得七零八落,敗得一塌糊涂。沈振中做吸血鬼的年頭的確不是最長,體魄不是最佳,但是武力值異常驚人,真是萬里挑一特別適合做吸血鬼的人才。他打小練過幾手形意拳,在出國前特意請名師點撥過,自信到了國外,一定能給愛恃強凌弱的洋鬼子一點顏色瞧瞧。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自己先見識了什么叫唯快不破,那一瞬間,他只來得及后悔,為什么學的不是太極拳。
幾經(jīng)磨難后他方醒悟,運氣這東西比什么都重要,你哪怕文武雙全數(shù)理兼通,到了考場可能考的是裁剪烹飪;劉關張英雄蓋世,被安置到《西游記》里,只能頂路人甲乙丙的角色。他的怨氣直沖九霄,幾乎擾亂了星宿運行,時常摩拳擦掌地想著命運這混賬東西對他端得是狼心狗肺,可惜它不具備實體,否則一定要打得它落花流水,跪地求饒。
更早些時候,他對研究如何變回人類的方法還抱著一線希望,于是成天閑事不理,進行了各種駭人聽聞的不科學實驗。沾上科學兩字的實驗當然少不了用兔子當試驗品,他試過黑兔白兔灰兔安哥拉長毛兔,得到的唯一結論是,吸血鬼的一套理論僅作用于人,對動物無效。其后逼迫阿毛小祥喝了不少他從古書里找出來的稀奇古怪湯藥,強摁著他倆一起實行循序漸進接觸日光和銀器的脫敏療法。他苦不自知,阿毛和小祥苦不堪言。經(jīng)過一系列的失敗,他沒有愛迪生那么樂觀豁達,畢竟愛迪生的燈絲實驗即使不成功,還可以使用蠟燭和油燈,保證不會把飯吃到鼻子里。如果愛迪生一旦失敗意味著要上絞刑架,誰能保證他還能保持平常心。
太多的失敗把沈振中堅固像金石的信心消磨得一干二凈了,自欺欺人的盡頭是自暴自棄。壯志未酬,何以解憂?曹操說,唯有杜康。他在酒瓶里找到了安慰,在他以往認知里,酒是打老婆的男人才愛的東西,如今他也墮落了。杜康他喝不起,買上一塑料桶的散裝白酒總行吧。他常常在喝了半杯劣酒后,象牙白的臉上添了些許血色,倦怠地垂著蝴蝶觸須似的長睫,手里左右搖晃著杯子,冷眼斜睨四周一切人一切事。坐也不肯好好坐,兩條長腿伸在大家必經(jīng)之路,擺出挑釁之姿。大家伙兒誰都不敢有異議,自覺繞行。
阿毛看他整個人正面寫著沮,背面寫著廢,左側寫著喪,右側寫著頹,自己多少有些責任,好意幫他弄了個齊整發(fā)型。剛叫了一聲小祥來鑒賞一二,沈振中面無表情,舒展長臂幾下子撓成鳥窩。小祥過來一瞧,撇嘴道,阿毛你就是個騙子,這還不如枕頭和風做的造型。吸血鬼又不需要飲食,沈振中在一日之始便坐在門邊吸煙,目光漠然,沒有焦距。到了中午,他脖子以下的襯衫扣子還一半沒有扣上,露出一寸寬塊壘分明的胸膛,白白便宜了過路的姨婆姑嬸。要等到有客人進門,他記起自己身懷小店主的使命,才以吸血鬼的速度頃刻變臉,其他人頓時感到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恨不能敲鑼打鼓,奔走相告,只有當年解放軍進城的場景可以比擬。
如此一來,幾個人中反而他的口碑最好,在錦繡社區(qū)阿姨們耳口相傳的八卦中,阿毛勾三搭四不正經(jīng),小祥買半斤菜還要饒根蔥忒小氣,以可愛的資質不可能嫁得出去,小沈這樣體面的小伙子在一元店可惜了。社區(qū)花店的冷美人小丁姑娘對著別人是想要賣東西的笑,對著沈振中卻是想要送東西的笑。人類的愚蠢膚淺令阿毛小祥可愛氣悶,他們三個會因時因地抱團成不同的小團體,利益一致則堅不可摧。他們的似水流年,沈振中不在其中,他最大最熱烈的情感是他的驕傲,仿佛翠竹卓然挺立,不茍且,不退讓,將來的下場不是被風折斷,就是等著被熊貓啃食。
周可愛語錄:我還是孩子,給我零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