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抬眼看到十元店門外有一串長長的血痕向右延伸，他屏住呼吸，一邊沿著血跡走，一邊用腳帶起雪泥抹去凝成冰沙的血跡。他走過熟悉的小路，走過錦繡社區(qū)大半的斷壁殘垣，一直走到了半間破屋。破屋拆得甚有技巧，換個方向看，還是完整的一間。
血跡拐到斷墻的后面，沈振中走過去，看見在瓦礫堆里躺著半個人。他認得那張臉，他在錦繡社區(qū)太久了，幾乎認識這里每一個人。死人的面容極為扭曲，可能死前看見了嚇人的東西，傷口縱橫交錯，結(jié)著紅霜，是血結(jié)了冰殼，還是艷紅的。
他的一雙眼睛睜的大大的，沈振中抬手去合他的雙眼，凍的太結(jié)實竟合不上。這種死法，一看就知道是吸血鬼干的，自己的日子是過得太舒服了，都沒察覺到附近來了吸血鬼，能從容地殺了人，自由來去。
死人的頸部血管是被尖牙粗暴的撕裂，吸血鬼一向不屑于吸老丑之人的血，只要他的命，任由他的鮮血流干。錦繡社區(qū)的房子拆成這樣，寒冬臘月，連流浪漢也不會來住了，他也許是臨時回來找點值錢東西，或者是撿點磚頭瓦塊，這里住的人都不富裕，但是還努力認真地生活，夢想發(fā)財，卻也安貧樂道，不爭不搶。殺了這樣的人，不可原諒。
沈振中想象著，昨夜偶然路過十元店的人，就是他吧，借著燈光稍事休息下，也許還想進店里暖一暖。然而黑暗里有惡鬼一閃而現(xiàn)，尖牙立時咬破喉嚨，他連救命都叫不出來，只能捂著傷處轉(zhuǎn)身往熟悉的地方跑去，鮮血淅淅瀝瀝灑了一路，到了這里終于達到極限。
這第一個死人是向我們示威，給我們點兒顏色看看，他們不在乎我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到了，大模大樣，不隱藏蹤跡。因為雙方實力太過懸殊，不怕我們做好提防，我們能怎么提防呢。因為我們在這里，他們就在這里殺人。我以前大錯特錯，以為一走了之，便不會連累人。壞人行兇作惡，是因為他們是壞人，本來該當這么做，好人怎么反躬自省都沒有用。狼要吃羊，羊應(yīng)該準備戰(zhàn)斗，不該去考慮怎么才能不被吃。然而對方明明白白宣示，你們在哪里，就殺到哪里，有的是誅你十族的本事，只看你是選擇讓誰因你而死。殺誰他們都不在乎，除非我們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毫不顧惜人的生命，會一步步逼我們到絕境。不管我想不想，都會死人。
像小刀子的寒風(fēng)聲嘶力竭要把斷墻和沈振中一起夷平，沈振中忍著大喊大叫的沖動，用手背揩掉面頰上下滑的兩道水跡。他心想，你應(yīng)該是去枉死地獄了，我沒法給你厚葬，但是你的仇我替你報。我錯了，我心里還把他們當成壞人看呢，當成人看呢，以后再也不會犯這個傻了。眼下，他只能暫時把尸體藏匿起來。
錦繡社區(qū)不小，人不少，幾年下來，基本都見面點頭打過招呼。這個人是外來務(wù)工的，拋開家鄉(xiāng)，想在H城安居，過上好點兒的生活，這和沈振中的想法是一樣一樣的。
對阿毛而言，如果傷害過他的愛人再次出現(xiàn)，只看他一眼，就可以把過去的時間、恩怨踩在腳下，碾成塵埃。
對沈振中而言，想起害得他成了今天這幅模樣并一直追殺他們，讓他都不能安生讀完大學(xué)函授課程的那些吸血鬼，恨意立馬鮮活，有了自己的生命。
沈振中的痛苦中隱隱有些興奮，他終于可以變防守為反攻了，和仇家正面對戰(zhàn)了。這一直是個難題，他們的財力不足以支撐滿天下的尋人，他幾乎要在事實上放棄報仇了。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來了，在選一個現(xiàn)身的好時機，他們以為他會在恐懼不安中煎熬，他不會成全他們。他恨意滔天，積累了這么多年的憤怒能生裂虎豹，他接受所有什么結(jié)果，但不會接受沒有結(jié)果。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不多，但是心只有一條，而那些邪魔的組合又能如何堅不可摧。
在全家伺候可愛吃早飯的時候，沈振中突然說，“人已經(jīng)到了，都準備起來，他們又欠了我們一條人命。鬼鬼祟祟不敢露面，想躲著嚇唬我們？我們才不怕他們，高高興興過我們的年?！边^年前是該把陳年舊賬清一清，四個人互相望了望，永遠的自由已經(jīng)近在眼前。
悄無聲息過了幾天，除夕當晚，沈振中他們提前趕到市民廣場，觀看市政府統(tǒng)一燃放的免費煙花。市里有新政策，三環(huán)以內(nèi)不許銷售及燃放煙花，十元店的位置容許他們大放特放，然而小祥不許，他覺得既然有免費的不看，還花冤枉錢，傻子才干的出來。
沈振中在別的社區(qū)逮住一個違法燃放煙花的，得到5百元獎金，留著給可愛做壓歲錢?？蓯酆芟胭I煙花自己放，卻不敢點火，只能聽小祥安排。
為了得個好位置，早早挨著凍等著，他們幾個人在雪地上跳腳。時辰到了，一道道彩箭咻咻直沖云霄，萬點銀花在半空轟地一聲爆開，赤橙黃綠青藍紫，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天上出現(xiàn)一個處處高潮的百花園，永生不滅地開下去，仿佛會延續(xù)到時間盡頭。小祥都伸著脖子呆呆地看著，整場煙花綻放了十分鐘，看得人意猶未盡，不虛此行。
晚上除了看春晚還要吃餃子，吸血鬼不但現(xiàn)在嘗不出味道，連以往對味道的記憶也被清洗了，然而，那是餃子，覺得難吃也要吃上一個。小祥雖然對食物沒有了感覺，他是天生愛當廚師，他一邊看店，一邊收看美食節(jié)目，他為可愛準備的減肥餐用甜菜根、山藥、紅豆、薏仁和茯苓磨成粉烤成的餅，味道和口感都是地獄啊，地獄啊。周可愛咬上一口，努力想咽下去，黏黏的一團緊緊貼著牙膛，弄不下來，用舌頭掃了一遍，仍有殘留物，再用水沖咽下去。
等到過年的時候，總算開恩讓她吃正常的食物。小祥準備了韭菜雞蛋、羊肉茴香、豬肉大蔥和牛肉芹菜四種餡。他搟皮，四個人一起動手包好，凍在冰箱里，夠可愛照三餐吃一星期。他們想不起來以前吃過的好吃餃子是什么滋味，湯圓、春餅、青團、粽子又是什么味道。
幾個人家鄉(xiāng)不同，本來口味各異，吃貨國的人再不能從美食中取樂，只能坐成一圈，看著可愛一個人吃?？蓯墼陲埐穗硽璧臒釟饫?，臉蛋粉撲撲的，瑩潤肥白，她代替他們品嘗著酸甜苦辣，過著人的生活。
一片歡喜熱鬧里，沈振中獨自盤算著前程。齊天大圣退位，昴日星官登場，漫長冬夜，殺機已現(xiàn)，他如今有兄弟、愛人在側(cè)，像有千萬人在身后，絲毫不覺得畏懼，血燒得滾熱了，發(fā)出沸騰的聲響，奔涌出來才好。他迫不及待要一戰(zhàn)，勝負就交給天意。
回十元店的路不算短，四個人步行回家，雪地在夜里是幽藍里的素白，一路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雪漸漸變大了，小朵的雪花圍繞著他們飛舞，可愛穿得像個雪團子，頭戴兔毛帽，沈振中一時看雪，一時看可愛，甚覺絨絨可喜。
有些地方雪積的厚了，可愛抓了一把捏成了一個雪球，對著阿毛左右比劃，沒有把握立時出手能擊中目標。阿毛不屑一顧，“我站著不動，你也打不著我。”小祥從后面抱住阿毛，沖著可愛喊，“我抓住他了，你趕快扔?！彼荒苤谱“⒚幌伦?。
得了好機會，可愛一揚手，雪球飛出去直接在小祥的臉上開了一朵白牡丹，雪粉四處飛濺。阿毛推開小祥，笑得打跌，“誰讓你長這么高，你還敢和她合伙？”
阿毛沒開心多久，小祥拍掉了臉上的雪，和可愛開始夾擊他，他左躲右閃，躲過了可愛，躲不過小祥。他對沈振中喊道，“老大，你眼看著他們這么欺負我，你給我主持公道！”沈振中拋下心思，加入戰(zhàn)團，攻擊目標還是阿毛，阿毛即刻舉手投降，“你們不要臉，三個打一個，我不玩了?！?p> 啟明星廣場當天晚上6點結(jié)束營業(yè)，霓虹燈環(huán)繞，十元店是一片漆黑。臨走鎖門時，沈振中本來要留著門口的大燈，給年節(jié)添些喜氣。小祥轉(zhuǎn)身回去，執(zhí)意把燈關(guān)了，沈振中無可無不可，也隨他去了?，F(xiàn)在門前的一團黑里另有一團黑在動，有人。十元店定律，站在十元店門口而進不去門的必是是非之人，參見胡力。不會再有別人了，是一直找他們的人，也是他們一直等的人。
沈振中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是激動的，身上的齒輪轉(zhuǎn)的飛快，彼此要咬合不住了，言語、行動都會磕磕絆絆地出來。他鐘情的是快意恩仇，不要不死不活地吊著。他不緊不慢地走著，輕輕說了一聲，“來了?！逼渌肆⒖潭济靼资窃趺椿厥铝?，挺胸收腹，全身警覺起來。
他們走的近了，映著雪光，看清是一個高挑苗條的女人佇立在十元店門前。她支著下巴，認真地上下打量著十元店，好像在估算店鋪的價值。在寒夜里，只穿著單薄的皮衣，周身散發(fā)著凍死人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