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線生機2
有了社交網(wǎng)站的鬧劇,楊玉清對于再嫁,心如死灰。那些好看的皮囊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吸引和誘惑的姿彩。好色,好像不僅是男人的秉性,女人也不甘落后。隨著女性經(jīng)濟地位的增長,什么富婆包養(yǎng)之類的惡俗趣聞也開始泛濫。
很多年前,楊玉清讀過一篇魯敏的《墜落美學》,說是一位有姿色的空姐,如愿嫁了年老土豪,卻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居家太太和日漸發(fā)福的身軀中,受本能性欲望的驅使,誘惑家里請的貧窮年輕帥氣的教練,被丈夫發(fā)現(xiàn)后,偽裝車禍撞死了那位教練,女主用家里的夾竹桃做了精美的蛋糕,把自己毒死了。
記得當時看完,其實是覺得吊詭和不解的:似乎色相與肉體驅使至高無上。人還原成了獸,這是現(xiàn)實中的人嗎?后來特地看了這篇文章的創(chuàng)作談,標題是《為荷爾蒙背書》。摘錄如下:講荷爾蒙也好,力比多也好,腎上腺素也好,是為了追求貌似科學又帶點聳動的效果,其實我所要說的即是肉體本能。我接連抵壓上了好幾往篇小說,不排除還會繼續(xù),以成為其無條件的背書者。
大意是,年青時有一個降序:精神、智性、天賦、情感、肉體,隨著年紀的增長,塵世生活中一幕又一幕的悲喜,歷史云圖中一幕又一幕的勝敗似乎印證,正是非理性的本能左右了個人,繼而構成了世相與歷史。
最后,作者結論說:“荷爾蒙”遙遙領先跑在了前頭,隨后,故事、人物、氣氛、見識等,都勢利地臣服于這位勝利者,連所謂批評性邏輯、社會時代因素什么的,也被有意抑制、刪減與忽略了。我正想以這樣的方式,對身體的六十萬億細胞表達遲到的尊重與重視。
記得,看到這篇創(chuàng)作談是2015年。那之前,從近處看,1977年,劉恒的中篇《伏羲伏羲》(后改編成電影《菊豆》),1989年蘇童的《妻妾成群》(后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從遠處看,1848年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1877年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1984年杜拉斯的《情人》,欲望,已經(jīng)不是太陽底下的新事物了。甚至,性自由和性解放在美國乃至中國,都已經(jīng)是過時和泛濫的產物。
這種人性觀真是畫蛇添足——多余。完了,楊玉清恨恨地想。
每當灰頭土臉的時候,一個地方馬上浮上心頭——鄭立那里。也有段時間沒有看到林小西了,甚是想念。
要不,先去接跳跳。楊玉清的念頭又轉到兒子身上。
“媽媽,你這段時間忙你自己的事,我輕松多了。”兒子有次沒心沒肺地說。
的確,孩子從青春期開始,生活中的重要關系漸漸不再是父母,而是同伴了,適時放手,才是更有力量的愛。
算了,還是先管好自己吧。楊玉清說服自己。
打電話給林小西,馬上應聲來接她。去鄭立那里,林小西是不會遲疑或拒絕的。一方面是因為自己也把那里當作現(xiàn)世的避難所,獲得滿血復活的力量,另一方面她知道,當楊玉清極想去哪里時,一定是很難的時候。
輕車熟路。在路上,楊玉清第一次有了一點雀躍,就像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進門,迎上來的鄭立讓她有了點意外。鄭立今天穿著一身長袍,很長的那種,幾乎要拖地了。淺褐色,泛著優(yōu)質棉麻的啞光,很飄逸,很靈動,很曼麗,很,很溫柔。怎么越感受越這么女性化?楊玉清心里驚亂了一下。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林小西,小西似乎讀懂了她的意思,但什么也沒有說。
“今天給你們介紹一個人,我男朋友,趙靜波?!编嵙⒄f完,臉上泛起紅暈。楊玉清這才看到屋內圈椅上,有一個男子。說不上來是陽剛還是柔美,就是那種不偏不倚的中性的感覺,一舉一動,都順其自然。就像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往哪里抬腳都有可能,也都理所當然。
林小西眼睛亮晶晶地上前,和對方握手。又轉眼看鄭立,一副了然于胸的明白,還有不動聲色的支持。楊玉清腦袋轟響了一下,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整個臉羞嚇的通紅,手緊張地搓著,伸也不是,躲也不是。
林小西牽住她,坐下,這才解了圍。
“對不起,有點突然,正好碰上了,隨緣。”鄭立笑笑,倚靠在趙靜波身邊,一副安之若素的恬靜和安然,小女兒態(tài)躍然而出。
這副畫面,讓楊玉清的錯愕平息了許多。不和諧嗎?其實挺和諧的,看久了,反而比許多異性情侶在一起,有更多的渾然天成。這種契合,無關外在視覺,是從兩個人的氣場里流露出來的。
楊玉清也笑笑,沒有剛才那么僵了。
“那你們,怎么結婚?”楊玉清突出蹦出了這么一句話。實在對同性戀人群太陌生了,完全沒有概念和了解的一個世界,潮水般涌上來的問題都很突兀。
“清清”。不等鄭立他們回答,林小西輕喚一聲,楊玉清能聽出來,是制止的意味,這才發(fā)覺自己真的太冒昧了。
“沒關系。我們也渴望被了解?!编嵙⒄张f溫柔地笑笑,不以為意。
“我們的生命,似乎就是做選擇題。會出現(xiàn)很多選項。人們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停地挑挑揀揀,得到和失去,就不停變換。在這些選項中,有些是我們不能失去的,一旦失去,生命就不復存在,而且對誰都是如此,例如食、睡、空氣、水這些基本生存條件,我們通常把它們稱為生命的必需品,還有一些是因人而異的,有些人渴求,有些人卻覺得可有可無,例如生存之外的金錢、華服、更大的房子、更豪華的車子,這些物質層面,還有一些也是因人而異的,有爭議的,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必需品,有些人卻認為不是,例如權位和聲望,那些隱士就認為不是必需品;例如孩子,那些丁克家庭就認為不是必需品;例如人際關系和性,那些修行人就認為不是必需品。那么,婚姻,你認為是必需品嗎?”鄭立第一次這么善言。
“我,我,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楊玉清結結巴巴。
“如果,我們把必需品定義為失去它就會失去生命的實體,那么,婚姻,就不是必需品。那些不婚人士印證了這一點?!编嵙⑦€是娓娓道來的安靜。
林小西用手指指自己,輕笑了一下。
“隨著社會的進步,很多國家已經(jīng)在法律上承認了同性婚姻,但婚姻對于我們,不是必需品,所以沒關系?!币恢背领o的趙靜波說。同時,和鄭立相視而笑。
楊玉清倒抽了一口冷氣,胃開始痙攣。當她因為一些嶄新的東西而激動的時候,就會有這種反應。
“婚姻的本質是什么呢?”林小西像幼兒園的老師循循善誘,望向楊玉清。
“我,我還是不知道?!睏钣袂迥X子里在激烈地碰撞,一些字眼稍縱即逝。
“婚姻這種東西,或者說一種習俗和社會制度,從原始社會發(fā)展之初,就表現(xiàn)為一種合作關系。通過男女的合作,達到繁殖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目的。那時候生產力低下,需要這種合作。但如今,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尤其是女性經(jīng)濟地位的發(fā)展和女性意識的崛起,男女都成為獨立的個人,不需要相互依存才能生存,甚至繁殖功能也能通過一些科技手段達成。婚姻也許會成為一種將要消亡的社會制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高自治、更高自覺、更強調責任與自由平衡的關系形式,例如契約關系,而不需要依靠法律建立約束與限制?!绷中∥饕豢跉庹f完。
楊玉清嘴巴張成了一個O型,毫不自知。
今天聽到的這些,太陌生、太刺激、太激烈了,真的是三觀盡毀。
“在今天,婚姻也許還可以提供點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的自我認同,一點關系的穩(wěn)定和安全感,但關系質量的好壞和婚姻完全無關。”林小西意猶未盡。
“清清,你對婚姻經(jīng)歷了得到與失去,你或許有更多感受?!绷中∥鲉l(fā)。
“我有過15年的婚姻,人生當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這段婚姻。當初,就覺得相愛的人結婚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想過還有不結婚的選擇,因為大家都是這樣。原本以為,失去了婚姻之后,我會死掉,會活不下去,會凄涼凄慘??墒牵孟裎铱謶值暮芏嗍虑椴]有發(fā)生,除了經(jīng)濟上感受到壓力。以前在婚姻中,我都是為別人而活,照顧老公、孩子、家里人,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自己喜歡什么、自己快不快樂、自己想要什么,從來沒想到過,一點念頭都沒有。那些年的婚姻,我就是一個木偶,日復一日重復一些事務,其實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沒有自己?!?p> “你只看到一個叫楊玉清的女人在生活著,可是,你看不到‘我’?”林小西繼續(xù)發(fā)問。
“是的,沒有‘我’?!睏钣袂遴?。
“在一段關系中,當沒有‘我’的時候,就會像一張畫皮一樣,依附于對方,失去自己?!?p> “對啊,真的,在婚姻中,我沒有自己的感受,沒有自己的悲喜,沒有自己的觀點,沒有自己的思想,或者說,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主動有的,是被別人給與的?!睏钣袂謇^續(xù)探索。
“簡單來說,就是沒有自我意識。是這樣嗎?”林小西說。
“是的,對,沒有自我意識,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睏钣袂逭f。
“記得以前我們上心理課的時候,老師說過,人之所以為人,而不是植物、動物,最本質的區(qū)別是什么呢?”林小西提醒。
“是我們人類有自我意識。他將自己體驗為一個與父母相分離的本體,如果有需要的話,他還可以與他們對抗。這種驚人的意識的出現(xiàn),就是人類動物誕生為一個人的標志。這種自我意識,即從外部的視角來看待自己的自我的能力,是人類獨有的特征。”楊玉清不愧是學霸,羅洛.梅在《人的自我尋求》中的描述,歷歷在目?,F(xiàn)在腦海中還會激蕩當時讀到這段話時的醍醐灌頂。
“現(xiàn)代社會的大環(huán)境,就是人們被“非人化”,我們瘋狂追求效率和效益的過程中,只有標準化、流程化,沒有個體特異性的人,個體正在被群體所淹沒,這是尼采早就指出的觀點,而在卡夫卡的小說里,得以夸張地體現(xiàn)??茖W迅猛地發(fā)展著,以至于人們很快就可以僅僅通過往身體里注射化學物質就能獲得想要的任何心境和情緒,這種按鈕式的心理學符合阿爾都斯.赫胥黎在其《勇敢的新世界》中所作的諷刺。我們更加容易失去‘自我’?!编嵙⒁幌蛉说缇?,此時此刻臉上卻布滿了一層薄薄的無奈和痛苦。
“那,怎么才能找到‘我’?”楊玉清像個認真的學生。
“帶著這個問題,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彼麄內齻€人異口同聲。
在這里戛然而止,楊玉清不甘,又只能作罷。
接下來,是楊玉清不忍驚擾的美好時光。鄭立和趙靜波一起做飯,她和林小西簡短聊聊,更多地是沉默,都不忍打破屋里的靜謐。
原來,婚姻只是一種人際關系?;橐霾皇潜匦杵?。這兩句話一直在楊玉清腦海里盤旋不散。